報導：許雅玲
攝影：本報攝影組
人生中的生離，都不容易。離鄉背井的外籍勞工，在陌生的國土上，舉目無親，內心難免空虛茫然。

還未衣錦還鄉，便遭遇死別，來不及和家人好好說再見，只能肝腸寸斷。

說起來，大馬街上，因故逃跑的外籍勞工，不少會淪落街頭，有家歸不得，貧病交集；可能，會客死異鄉，但他們的死亡，就只是一個數目而已。

工作17年間，W先后送別了兩位親人──妹夫和母親。

W的妹夫是名油漆工，居住在安邦。一年前，因為下雨路滑，駕駛的摩哆失控撞向前方轎車。

口操流利華語的W說：“翻車后，妹夫檢查全身上下，只是輕微擦傷，就不以為意。沒想到，當天陷入昏迷，因為內出血而過世。他在印尼鄉下的老母，要求把兒子遺體運送回家。多虧在大馬發展不錯的表哥幫忙，籌集了幾千令吉，將遺體運回家鄉安葬。”

人死，並不能一了百了，有太多身后事要家人處理。

須籌錢運遺體回鄉

W說，在大馬工作的印尼外籍勞工，一旦去世，家人和鄉親，甚至全村人，總會設法籌集金錢，運送遺體回鄉土葬。至于客死麥加的印尼外籍勞工，假如無人或無錢替其打點身后事，只好安葬在當地公共墓園。

不久之后，W接獲家鄉父親哽咽來電，“妳的母親在睡夢中過世。”

掛斷電話，W泣不成聲，雇主太太馬上購買機票，送她回家奔喪。

40天后，W重新回到吉隆坡工作，每次提起已故亡母，內心隱隱傷痛，但她已接受──這是上蒼的安排。

W的生活，還是一如既往，早上6時半起身，叫醒已升上高一的小主人，料理好他的早餐，吃了早餐，便展開一天的工作，晚上休息時，便在房間收聽電台節目，用手機上網或打電話。

誰都料想不到，5月18日晚上，W接到了猶如原子彈爆炸般沉重的家鄉來電。家鄉的大妹告訴她：姐，你的兒子沒有了，他在工地的爆炸意外中喪生……

W在房間號啕大哭，嚇壞雇主一家人。

工地爆炸獨生子喪命

W的20歲獨生子，技職學校畢業才幾個月，因為跟隨友人到耶加達的工地兼職，卻在氣管爆炸意外中死亡。

“早知道我就不出國打工，留在家裡陪伴他長大。我每天照顧別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都沒好好照顧，這到底是為了什么呀……“W第一次淚水決堤。

雇主一家人都知道，W努力賺錢打工，都是為了改善了家人和兒子的生活。在國外節衣縮食十幾年，她一心一意等待兒子技職畢業，待他找到安穩正職后，就辭職返鄉過日子。

回鄉2個月嫁人不再回來

5月19日凌晨，雇主送W上飛機。隔天一早，雇主太太馬上把W薪水戶頭裡的錢，還有丈夫和親朋戚友收集到的“慰問金”，電匯致W父親的印尼戶頭。

一周后，W總算致電告知：兒子已經土葬，死亡賠償金約有7000令吉。

之后的一個月內，雇主太太撥電給W，她均不接聽，Whatsapp都是已讀不回。

直至6月16日晚上，她才Whatsapp：姐（W這么叫雇主太太），那天匯錢，有匯我的薪水嗎？如果沒有，請匯給我，我想在返回吉隆坡之前，進行50天的祈禱和餐食。

買了機票沒登機

雇主太太把一個月前的匯款明細短信給W，又是已讀不回。

7月初，雇主太太為W買了返回吉隆坡的機票，W仍是不接電話，不回短訊。W最終沒有登上吉隆坡那趟班機。

W音訊全無，不免讓雇主夫婦擔心她的狀況。后來，W讓妹妹打了一次電話， “我姐她要在印尼嫁人，不回來工作了。”

W老邁父親，疼惜她年紀輕輕就出國打工，如今，W的獨生子逝世，便想要她趁早嫁人，以便老有所依。

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雇主太太只能感嘆：緣來就聚，緣盡，那就好好散吧。

義診團援助無家可歸者

把場景拉去每週三晚上9時，隆市漢利丘路。在那裡，年輕的瑪都蘇漢醫生和志同道合的友人，成立泰迪熊流動診所，每週三為無家可歸人士提供義診。

瑪都蘇漢醫生披露，“我們是通過面子書聯絡而聚集的義診團，通常配合克切拉香積廚工出隊，由香積廚負責登記事務，我們負責看診部分。志工人數足夠時，我們還會在盤谷銀行和國家清真寺啟動流動診所。”

不管是月光皎潔，還是只有稀疏幾顆星，他和夥伴們，都會快速排好桌椅，擺上註冊表，血壓計、藥物，醫生和義工便投入工作；不管是本地人、外國人，流浪漢，或是貪小便宜的居民，他們都不會區別對待願意放下戒心，走近他們的人群。

“通常，我們都是跟隨克切拉出隊，由他們負責登記和派發食物。街上，不少丟失工作的外國流浪漢，不只無家可歸，甚至身無分文。不同的地區，有不同故事的流浪外國人。占米清真寺（Masjid Jamek）外，聚集很多印度外籍勞工，他們失去了工作和住所，露宿街頭，落得一身病痛，只能期盼社會救濟，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

傾訴心事哭求幫忙回家

在大街上捲縮身軀的天涯淪落人，本身已苦痛不堪，沒有多余心力分擔別人的苦痛，但卻渴望找到人來分擔苦痛。

因為定期義診，無家可歸者對義診團隊產生了信任，每次領完好坐下來，便想找個人傾訴本身的故事。忙碌的醫生，沒有聽故事的閒空，幸好負責註冊的義工，仍能借出耳朵聽他們大發牢騷。

讓瑪都蘇漢醫生心碎的是，他們會痛哭哀求：醫生，求求您幫助我們回家，我好想念我的家人。

逾期逗留不敢自首

“他們身上有疾病，我可以幫助他們。可是，他們之中，有不見護照的，也有護照被前雇主拿著，不願給回他們。沒有護照，便不能買機票回家，加上逾期逗留，更加不敢去自首，害怕被罰款或坐牢。“他說。

有家歸不得的外籍勞工，為了逃避苦痛，將乞討得到的一點錢去買劣酒，想要一醉解千愁，想要醉死方休。義診隊的醫生，只能勸誡：“請不要酗酒。你不戒酒，不愛惜自己，醫生和義工都無法幫助你。酗酒的話，健康、情緒和行為都會出問題。”

生活沒目標易染毒酗酒

瑪都蘇漢醫生日常工作的診所，附近有很多緬甸籍、孟加拉籍外籍勞工。他們之中，不乏生活毫無目標，因而染上吸毒、酗酒之癮而丟失工作。

蝦麵店老闆楊亞花，聘請的一個緬甸員工，從早上喝到晚上，晚上又喝到第二天早上，即便工作天，也沒停止喝酒。

“酗酒員工的家裡開米廠，家境算富有。他本質不壞，只是被父母寵壞。長大后，錯手殺死了一個軍人，母親便送他出家，再設法把他送去大馬工作。他在我這裡工作，從不惹事生非，內心苦悶，便借酒澆愁。看他拼命喝酒，我也覺得辛苦，只好請他另謀高就。”

他離開時，痛哭流涕，但仍下不了要戒酒，重新生活的決心，后來返回緬甸后，仍然醉生夢死。

大城市的昏暗角落，夜以繼日地思念家人和故鄉，最終因病、因酒，因各種理由而客死異鄉的沒有准證的外籍勞工，是否都被當成“無名氏”處理？畢竟，非法勞工，遺體領不出，雇主也不敢現身。

怕失業隱瞞肺炎病情

“無證外籍勞工，如果發燒咳嗽，我們給藥就好。遭遇意外受傷，被人毆打，以致腿部受傷或嚴重感染等的，就需要他們勤力去做消毒、消炎和敷藥。如果需要更進一步檢查，我會要求義工隔天帶來我的診所。若覺得需要到大醫院治療，我會帶他們去政府醫院。”瑪都蘇漢說。

很多時候，經驗告訴瑪都蘇漢醫生：對方是肺炎患者，但沒錢接受X光診斷。那么，他會悄悄給錢對方去做X光診斷，吩咐他們：不要告訴你的朋友。不然，一傳十，十傳百，醫生很快判入窮籍。通常，外籍勞工會依依哦哦點頭答應。

購買兩種保險

“可是外籍勞工不會去確診肺炎病情，他們會設法隱瞞病情，因為害怕身邊人士的有色眼光，並且擔心失去工作，被趕出街上。”他說。

目前，有合法證件的外籍勞工，入境時都需通過醫檢，以及購買兩種保險。

兩種保險分別是“外籍勞工索賠保險”（Foreign Workers Compensation Skim，簡稱：FWCS），年度保費72令吉，保額頂限為2萬3000令吉，外籍勞工不幸發生意外，導致身亡或殘缺，可申請索賠；以及”外籍勞工健康保護保險配套”（Skim Perlindungan Insuran Kesihatan Pekerja Asing，簡稱：SPIKPA），年度保費120令吉，保額頂限是2萬令吉。

醫院監管不嚴外勞拖欠醫費

瑪都蘇漢醫生說：請勿隨意譴責外籍勞工霸占大馬的醫療資源。

實際上，雇主為外籍勞工支付的SPIKPA保單，若在衛生部醫院就醫或住院，將給付高達馬幣1萬令吉的醫藥費，但不涵蓋門診費用。若是患上重病，外籍勞工也不符工作條件，必須回國。

政府曾重申，不會為外籍勞工提供免費醫療服務。實際上，無證外籍勞工拖欠政府醫院龐大醫藥費的問題，主要因為醫院財務監管不嚴，沒審核外籍勞工背景資料及合法性，他們痊癒后，便一走了之。

不就醫殃及更多人

在政府醫院，沒有身份證或護照，都會接受醫治，但因為是“外國人士”，收費更貴。

“假如不就醫，外籍勞工患者可能成為感染的源頭，殃及更多人。”他說。

7年前，柔佛州新山地不佬第4工業區爆發的外籍勞工風波，起因是抗議同伴無法及時獲得醫療，接下來卻演變成外籍勞工要求改善居住環境、生活條件及醫療保障的權益訴求。

1980年代，大馬實行經濟開放，鼓勵工業發展，引進大量外籍勞工。迄今，國內工業生產力，仍停留在1980年代的發展模式，無法邁入以科技代替人力的工業。

2020年邁入高收入先進國的目標，能為大馬外勞課題解套嗎？

僱主有責提供衛生環境

如果說，瑪都蘇漢醫生的診所，是最受街上外籍勞工喜愛的診所，應該爭議不大。

生病的外籍勞工，走進診所說：醫生，我手頭緊，沒有錢。三言兩語，很難查清外籍勞工是否真的沒錢。醫生和顏悅色：那就能付多少就付多少。即便一令吉都付不了，醫生也不為難他們。

瑪都蘇漢是怎么看待部分市民眼中，“外籍勞工構成經濟上、政治上以及社會治安上的壓力”的負評？

吁同理處境

“外籍勞工是生產者也是消費者。大馬人，不能只希望外勞對國家社會經濟和建設帶來好處，但是一點都不想同理他們的處境，或改善他們的工作和居住條件。協助外勞融入大馬社會，政府責無旁貸。”

來見瑪都蘇漢醫生的外勞，一般都是面對皮膚疾病問題，“他們生活空間的衛生環境惡劣。加上，一大堆人居住在擁擠的空間，如何不染病？雇主有責任改善這個問題。”

這還未計算入，睡在街上，數天不沖涼的無證外籍勞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