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最美的事便是返鄉，古城春風正透。朋友聚了又散，夜裡與一位青年同車，談起出外謀生，離開馬六甲之后，會懷念這裡嗎？我頗有體悟地說：世界之大，家人在哪裡，家就在那裡。

實際上，我一直很害怕，有一天家不在馬六甲了，重訪故居，得像個旅客下榻在五光十色、高聳入雲的惠勝酒店，再步行回返養育我四十餘年的怡力村，一步一淚。那熟悉的景物皆在，家卻不在了。

任世界風起雲湧，我只希望可以守著這西南角的小小一隅。每一天，打開窗口，陽光和海峽吹來的風就會一湧而進，飄灑在我的書櫃上。

一點私心的偏執：希望可以在這裡老去死去，葬在這一方水土。魂魄隨著海浪漂泊，再守著一個百年、千年，滄海桑田，一直到馬六甲也不再是馬六甲了。到那個時候呢？我才可以說，我終于失去了故鄉。

故鄉還在，卻又不甘其歷經風雨的褪色。如果有一天，時空交錯，父母魂兮歸來，我想騎一輛三輪車載著他們，緩緩走過三寶山，緩緩走遍舊城區大街小巷，看他們在追憶中驚訝，馬六甲已不是他們年輕時的馬六甲了。如今的馬六甲，是游客的馬六甲。

別說是熱鬧的假日，如今每逢週末，馬六甲人已習慣閉門不出，避開那寸步難行的擁擠街道。老房子沒有了，老街坊走了，老行業消失了。馬六甲人笑臉盈盈開店做游客的生意，心裡卻是一清二楚：來吧，來吧。再過幾年，你到馬六甲，什麼都沒了，就只剩下旅舍、民宿和酒吧。

曾讀到一篇新聞報導：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不堪游客太多，政府為此向游客宣導，歡迎大家到其他城市觀光。這樣的事，別期望會發生在馬六甲。馬六甲政府沒這樣的遠見，馬六甲人沒這樣的勇氣，我們只有在抱怨和沉默之中與馬六甲共老。

所以我們失去的，是夜裡寂寂的觀音亭街，你若信步而走，可以聽香林寺傳來如驟風暴雨的暮鼓，伴著某處天台傳來的黯啞粵曲，一闕鄉魂，百年離愁。

我們再也沒有一條沿海公路，可偶爾下車靜坐沙灘，看天上繁星無數，看遠處船燈點點。如今的馬六甲被砂石包圍，海峽越走越遠。有一天，當馬六甲的歷史和文化為此乾渴而死，馬六甲人全都四方星散，誰要來當新一代的鄭和？

你一路塞車，抱著觀光心態來馬六甲，馬六甲人的細膩和故事就輕輕把門掩上，任你在烈日曝曬下，等上一個小時排隊吃圓粒雞飯、沙爹朱律。馬六甲易感重情，卻又冷眼旁觀，不對游客輕展朱顏。

來到馬六甲，你得有感情，才可遇上感人故事。

日前，我在姐姐店裡看到一個五色娘惹彩盅，上頭繪著牡丹鳳凰，有個好聽的名字，用閩南話叫“感情”。峇峇人嫁女兒，母親要搓紅白二色的湯圓，一表新婚喜慶，一表閨女清白，裝在“感情”裡，給新嫁娘帶過去，代表母親對女兒的“感情”。

這彩盅演變至后世，至親好友、鄰里也可互贈“感情”，裡頭裝的不是湯圓，而是廚娘耗在廚房大半日，非得心靈手巧、熬心熬肺才製得好的參峇醬，或是酸辣開胃的阿加醃椒。今人誰還有這樣的巧思？ 但這卻是馬六甲本有的感情，本有的細膩。

我聽著這故事，回味不已。想起父親在患上柏金森症之后，為了我在吉隆坡獨居，用了半個鐵罐、一根木棍，為我做了一把清理溝渠的畚斗。對我而言，這畚斗就是父子之間的“感情”吧！

不是海峽，不是古城，不是家人，不是游客，誰能繼承和守護馬六甲？唯有人與人真摯的“感情”。當這個也失去時，對我而言，馬六甲就不復存在。

明白了這點，我不必再背負一個實質、沉重的馬六甲，去枯守有過的童年、有過的家。人活于世，無常歲月難逆，只要“感情”還在，在我心裡深處，就擁有一個完整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