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寫情色，上半身只寫親吻，下半身止于腳踝。大陸最著名的情色詩人是楊煉，我和他只有一個共同點，我們均曾在詩裡自稱“聯”，不是什么帝王意識作祟，楊煉寫的是淫亂的咸豐，我寫的是兩個身不由己皇帝：光緒與唐高宗李治。

我有文學潔癖，卻非文學素食。我瞭解身體政治：身體可以釋放訊息，這些訊息遠超過陽剛與陰柔的暗示。我開始隱藏地寫：“晨起的第一件事是自我撿查/看丟了什么，和什么走了樣/透過百葉窗，讀空氣和陽光”。然后用身體的受傷流血，寫2014年國內的政局：“剃刀掠過下巴/剎那的痛楚與沁出的血…一個幼嬰/它迅速成長茁壯前進/參加示威遊行”。行動的后果，我用台下的空間，一個戲劇性動作表達：

驀然，電流中斷

台上沒了聲音，台下有人

把一根還未抽完的香菸

擲在地上，一腳踩熄

“Tiba-tiba bekalan elektrik terputus/hilang suara di pentas, ada orang di bawah pentas/membuang rokok yang belum habis dihisap/ke atas tanah, mati dipijaknya”。這是一部雙語詩集，譯者是陳富興，以雙語呈現，或能更確切地反映2014-2016年的大馬政局。2015年正月下旬，我用裸體的寒冷寫政治不適：“我用自己的體溫加上受之父母的毛髮/與臘月的寒冷作最后的、無效的/ ……抗爭”。

詩集裡的人物，面對的經常是驚人狹窄的空間。我在〈頓悟〉抒寫男與女的床上距離，輕淺的情色。一個老男人能做什么？我強忍淚水寫下了〈淋浴〉，寫的是自己傾頹衰老的肉體：“我的秘密在淋浴/的花灑底下暴露：陽光透過/玻璃窗…我的巍峨/我的潰敗，冷水澡下/不忍卒睹//…我是伶人，從澡堂/重返舞台，要走一條/水跡漫漶屐印雜亂的路”。詩中的伶人（戲子）的空間：澡堂與舞台。

空間極度狹窄化

空間在〈教授等雨停〉極度狹窄化。沖涼房舞台還有騰挪余地，在研究室前的甬道，空間僅堪一人進出，教授與另一教授碰面，一人只能面壁（面壁思過？）讓另一人先過去。這已不是單純的博奕，如果教授是華人知識分子的代稱，可以想像我國知識分子地位之尷尬、艱難。詩一共有15行，以下是第二節：

“石級往上往下都難走/夏至的日頭雨，灑濕了/文學院大樓，殖民時代的/建築，浮在驟雨中撈起來的潛艇/潮濕，濃烈的魚腥味/它裡面有許多知識的/與非知識的秘密/包括：鮭魚如何游出硅谷/教授在狹窄的甬道上，背貼著背/匆忙寫報告匆忙填表/…可能還得淋雨趕去監考”

我的另一首情色詩（直追楊煉）〈纏綿七行〉 ：“整個雨季，由于躲在房裡/我們終于成了熱戀的情侶/成了枕頭與棉被/成了毛髮與枕頭/成了床單與體液/成了懸燈與牽掛/成了淚水與追憶”。政治只有在雨季，大家困守愁城，才能相擁熱戀，身體淪為互相輸送情色貪腐的政治載體。

〈符號學者的遭遇〉第一次提到女性的乳房：“一名女生赤裸走上講台/彎身，獻花，遞過來一杯溫水/仿似受驚的小兔，他遽然踣倒/垂懸的奶子，符號釋放的能量/使他震動，驚悸”，多么可憫的官能喪能（defunct）與政治無能（impotent ）。

詩中的身體政治，表達得最率直猛烈的是：“翻身躍上500cc的大型摩哆車/在一條人煙稀少的道路上馳騁/去參加一個派對。我用我聽來仍年輕的聲音/演講，用稍稍沙啞但性感無比的聲音/歌唱。”只有當我跳上虛擬實像（simulacrum) 中的摩哆車，我才成為無堅不摧的巨人。這部詩集如果說中了大家的心聲，又豈可錯過？台北出版，200頁，160首詩。（2018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