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時，有段時期我覺得真跟善、美比起來是比較被忽略的品質。或許跟我身上的執拗與任性剛好配合到，我對自己說：“我要當個真的人。（真跟善、美比起來，是比較有陽剛之氣，比較像鋒利刀刃一樣，不是嗎？）什麼意思呢？當時也講不清楚。只是覺得大部分人對自己講的話都不認真對待。比如說，明明昨天說自己不喜歡某個人，今天卻跟某人稱兄道弟了。當時我所理解的真，簡單地詮釋為：我不講騙話。反面來看便是：我說過的話，就一定算數。今天看起來，這不就是守信而已嘛。

不守信的人，或欺騙他人，仍然可以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真心用意。今天的我會說：“只要不自欺，偶爾失信或撒謊，還是一個真的人。”很顯然，十多歲的自己一味希望大家以誠待人，只說明那時的自己不瞭解人性的黑暗與社會的複雜而已。

真實世界裡，人們對于生活的瑣碎細節都不會太在意，怎麼可能對自己所說的許多事都計較得清清楚楚呢？

偶爾不經意地為了面子或敷衍他人，說了一些安全的客套話，都只是為了維持良好的人際關係。其實，講的人一點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十多歲的自己，卻不明白人的意識是瞬息變幻的，想要固執地捉住某一時刻，其實很難甚至不可能。今天的我明白了：人常常會為了推卸責任、維護自尊、不失面子、討好他人等情況，即興地說出了他人願意聽卻不是出自真心的話。有意虛偽的人，很清楚自己的虛偽。除非連自己內心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否則，為了應付場面，講一些廢話，不算違背自己。

現在年紀大了，覺得十多歲時的自己很天真。有點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意味。大家開開心心地遵循社交禮儀，都披著一張面具，講著不用負責任的話，也沒有期望聽者會嚴肅對待。別人講過即忘，只有我，認真聆聽、反覆推敲、苦苦琢磨。

這種較真精神，曾為我帶來不少煩惱與苦悶。可是，我卻很慶幸自己從年少時有這份固執。由于對真誠與忠實的追求，我面對自己時才不會被社會禮俗與規範所淹沒。而且這些年來，我常會看到自己內心稍縱即逝的貪婪、羞恥、恐懼、愧疚、憤怒、癡戀等醜陋的瞬間。也是這些短暫的瞬間，讓我更明白人人都共有的醜陋人性。

今天，我依然是個追求真的人。但我已不會祈求他人對我說話時是真心的。我自己也學會在不傷大雅的情況下，說些讓大家都舒服的話。可是，不論是自己還是他人，我希望自己要學會分辨：哪一刻是真、哪一刻是假。

有時候，我會說謊，但都是有意識地在說謊。換句話說，只要不對自己說謊，就行了。我希望，這種追求真我的精神被注入我的創作裡。我不希望自己有一天會迷失在文字堆砌起來的虛構游戲裡。也只有忠于自我、誠實面對自己內心黑暗的作家，才會寫出穿透虛假與醜陋的真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