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正月沈从文来找胡也苹与丁玲，这样做其实相当危险，胡与丁都是大左派。胡也苹参加东方旅社的秘密会议，他不让太太丁玲去却邀我同行，我知事有蹊跷，没应约反而走访新扎伶人薛觉先。我对文学与戏剧的兴趣一样大，我留意到粤剧从京剧吸收营养，力图创新改变。一切注定，我对粤剧的兴趣救了我的命。

胡也苹与鲁迅的得意门生柔石，当天开会，即被国民党特务所捕，沈从文率着我找当年有情有义的邵洵美关说。兹事体大，证据确凿，胡也苹与柔石数日后即被蒋介石命令枪毙。

一边逃难一边写作

沈从文只好带着同是湖南人的丁玲逃跑。我一路跟随，斟茶递水。我不敢正视丁玲。她的眼睛红肿，透出来一丝幽光仿似来自地狱，令人不寒而栗。她一边逃难一边写作，一边饮泣一边写她的长篇小说。柔石是她丈夫，丁报仇心切，她相信文字的力量。

沈从文也不同意丁玲的激烈。沈对当时烂到透顶的政权，也很不满，但他是个艺术家，懂得沉潜，懂得升华，懂得寓意。我对沈的美学，略有所知，因为沈愿意教我。他问我想学什么，我说想学写诗与散文，问他有无秘诀可循，沈从文笑曰：

“真正能诗的人可能还没出现。战乱时代，连戴望舒都没机会发展……。至于散文，你大可轻松、放任，你的名字不是叫任平吗？跟着你的名字的tempo走，不会错到哪里去。”

后来沈从文把他年少与当兵目睹的杀头事件，一件件用童稚的、年轻的双眸记录下来，仔细得令人毛骨悚然。他的中篇小说《我的教育》有23节，过半写的都是杀头的情景，沈自己还踢过死人的头颅，踢到脚都痛了。沈的笔调隐匿，情绪的抑制并非来自古典主义，而是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天启式认知。许多年后（1972年），我在蕉风月刊发表〈散发飘扬在风中〉：

“你是中国的竹子，最修挺的竹也是空洞的。物质填不满，精神缺乏来源。史特拉文斯基、柏恩斯坦的交响乐看不到多少东方。在夜的黑色愈来愈肥腻的时候，你清醒地燃烧自我且敲击锤炼诗。你潇洒的吟咏，在哪些把电唱机开得大大声的人的心目中，是病态的。而且你的声量不比他们用amplifier扩出来的大。他们在咖啡座的高声谈笑所喷溅的唾液，足以淹死三个现在的你。只是你仍活着，散发如云，在全无血色的庭院嘶声呼啸，你异国的声浪凄厉如山魈夜哭，足以撼动万里外黄土下悲愤的屈夫子底阴魂。冉冉升起，叶落无尽，满眼是幽冷的意象。……”

听话不吵架家庭成员

语言调频甚高，张扬蹈厉，修辞比喻极尽夸饰之能事。这篇散文诗或诗散文被收录进《马华文学大系 1965-1996年》的散文部分。沈从文的文字让我学习如何收敛：我写高龄人士的困境，不再议论纵横，反而走向低调的自我调侃。

我写的是对Asimo机械人的联想。多一个听话至少不会与我吵架的家庭成员该多好，攀高找书，电掣失灵，有智慧机械人代为处理修理多好，知识分子摔死或被电流殛毙，终究不是件体面的事。

傍晚疾行，机械人又成了我的保镖、随从，甚至是可以谈话的朋友。我是一个“只会弄乱东西，不会收拾东西”的半残障，书本药物及其他用器，Asimo能代劳整理该多好。苏雪林教授晚年希望有机械人相伴，我此刻可以完全了解她的心情。机械人即使操作欠灵活，但它也不会没教养到骂我“懒惰，做事没条理”。我与自幼即被诩为天才的张爱玲有一点相同：“在现实生活里，我是个废物。”

写得从容开心，句句是心里的话。散发篇铺陈意象，调高频率，总不免用力过猛。走进民国史，回到国共内战的废墟，抢天呼地的哭号无补于事，零零碎碎的感觉、感想的掇拾，可能更能反映事物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