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家人向我表达父亲希望我们一家能回到祖籍梅县去看看。然而，我极力反对。一则不喜欢农村，二则实在不感兴趣。不是不孝，而是我觉得自己跟祖籍没有太大的联系，他顶多是在我遇见同样是客家人，同样来自广东梅县的人时，有一分亲切和可以聊聊祖籍的事。

这几年，我辈见面已经没有再说祖籍这回事。那是我父母辈的事情，他们会先问你是什么人？如果对方说是客家人，又说自己是梅县客，那浓浓的梅县客家话，像封闭许久被打开的潘多拉盒子，善恶都付诸言语，有时甚至还可以听到，原来某某祖家就在我们祖家隔两条街。

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不同时代、年龄的人的道德观改变，祖籍，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变得暧昧。我不知道现在的小学生需要回家问爸妈，他的祖籍是什么吗？我的成长过程，倒是经历过这样一个需要在学籍卡上注明祖籍。

当时年纪小的我问我爸，为什么老师要我们的广东梅县啊？父亲说，要你记得你的祖先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是不是时代的巨轮，或者交通运输发达，渐渐地，祖先从哪里来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可以飞到哪里去？

反叛传统的价值观

日子是玩叠叠乐那般，将生命的所有都往未知的高度叠去。时间像长期做粗工的人的手掌，茧越厚也就证明花了多少力度去经营工作，耕耘生命。白驹过隙这种老土的形容词，像鱼肚白的天空那般，逐渐被日照取代，祖籍这件事随着我这一辈老去，像现在年轻人搬家时，不愿意请进门的祖先牌位。

中学时，刚开始写作，那时候读马华作家的书，最喜欢先读作家介绍，研究哪些籍贯的作家最多，哪些作家的籍贯是跟我一样的？然而，这乐趣在这十年慢慢地从作家介绍中消失，没有祖籍的存在，我们是不是更贴近新的祖籍“马来西亚”呢？也许是，也许不是。

但关于我的祖籍这件事，会不会告诫着我，不忘祖？从我接触知识以来，便开始质疑甚至对所有人都产生叛逆心态。面对自己的家庭，我一方面拥抱着反叛传统的价值观，又因为自己是族中长子，我又不得不背负起家族的传统价值观。那种身为男儿、长子、长孙的无奈，很多时候是让人无法换气几近窒息的。

我抗拒过，最后，我不得不像小时候那样，回家问父亲：“爸爸，祖籍是什么？”父亲口说了，然而我不知道怎么写，他就直指祖先牌：“那边有！”

“广、东、梅、县……”我嘴里默念，童稚歪斜字体像极了蝌蚪，在薄薄纸页上漫游开来。小六毕业那年，老师退回写着我的祖籍的学籍卡。后来，我辈鲜少谈祖籍。从来不曾对自己的身分产生疑惑的我，悄悄窥视着身边的人谈论身分问题。我疑惑地自问，我是什么人？我是广东人？梅县人？或者“中国人”？还是我是马来西亚人？

我只能是梅县人

我从来没有离开马来西亚超过一个月，我去过中国，我喜欢那边的风光，但我更爱台湾给我的热情拥抱与在精神和人文学思上的养分与土壤。马来西亚呢？那天，我跟我弟说，我在这个国家，是个没有身分的人；我在这个国家，只有小六检定考试证书的人，即使我可能懂得很多知识，但随着年纪越来越长，我也患上那些早我很多年的我辈所患上的“身分辨识困难症“。

那天，走到茨厂街关帝庙，在看庙里牌匾时，看到几个应和会馆相赠的匾额，内心油然生起一股莫名的和遥远的客家人连接的情感。有一丝感触，但说不上是热烈的，只如蚂蚁轻咬了一口，很快，那微弱感就消散了，像我始终没回去、不愿回去、不想回去的广东梅县。可是，那里却是我整个家族的发源地。我这个马来西亚人，或者马来西亚华人，突然茫然了。当生命迎来终期时，我想，我依旧只能是广东梅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