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制令延长，国内政治纷争不断，这些日子，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查看手机，搜索与政情疫情有关的资讯。我下意识地把疫灾政灾与经济伤害三者混为一体。不能会客，“坐以待币”，可排山倒海的资讯，仍使我身心俱疲。

禁锢期间，我从薛振坤兄那儿得悉一事：诗人方旗，曾以“陆鱼”为笔名，于一九六一年写武侠长篇《少年行》，继之以一九六二年的《塞上行》，“新派武侠”或“新型武侠”于焉诞生。古龙新派武侠以意识流手法写人物内心变化，他的段落甚短，仿似诗行，可以看到陆鱼对古龙的影响。

诗人从事武侠小说写作，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陈平原尝谓：武侠小说家当中，以金庸最有学问。物理学家诗人方旗（黄哲彦博士），可能是当代最具有文艺气息的武侠小说家。这话是我说的。

方旗在六十年代出版了诗集《哀歌二三》《端午》，限于篇幅，这儿只能录下他的两首四行诗，方便大家参照：

城有城的桥有桥的个人有个人的

守护神，悬离在头顶三尺之处

昏灯下，我们围着圆桌坐下

守护着我们的诸神也环坐倾谈吧

——《守护神》

孤独的小舟都是歪斜地搁着

全世界的沙滩都是如此的

而正如歪斜的头

里面充满着悲哀

——《小舟》

文字造诣高妙

方旗的想像力丰富，虚实相应的功力，在这四行诗表现无遗。《小舟》写的是宇宙的哀愁，简单明了，一咏三叹，意境幽邈。我们来看他如何写他的武侠小说《少年游》。小说第一章起始的一段如下：

“桂华吐耀，兔影流精，纤云散尽时，耿耿素娥，降临在洛阳的万家屋瓦上，西大门街一带，软红十丈，百肆杂陈，万人骈集，茶馆酒楼，千门如画，红楼相对，绣旗招展，丝竹竞喧，人影参差，夜市方盛。”

文字造诣高妙，意象精奇，直逼汉赋宋词。人潮、灯饰、绣旗、乐声可以媲美曹雪芹《红楼梦》描绘元春封妃返家省亲，那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景象。

陆鱼写三个女剑手在谢师典礼表演剑法，“三人在火把烛照的场上，穿梭如织，奔闪如电，刹时间满场尽是人影，像是不止三人！三把宝剑，金光辉耀，每把都向其他两把招呼，剑路互异，变化无穷。……只觉两黑一白，化身而为明珠，滚动在宝盒之中，他知道剑路不同，是因为一字剑每八招为一组，共分十二组外加四绝招，每组能任意承接的缘故。忽然三剑合击，冒出剑花，谢如玲借劲一弹，拔高三丈多。”

陆鱼的动态抒写使我联想到，清末刘鹗《老残游记》明湖居听书精采的片段：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

陆鱼笔下衣着两黑一白，让我想到刘鹗笔下的黑妞白妞，前者舞剑，后者唱书，用的都是鲜虾般活泼生动的文学语言。我在疫情纷扰中，静聆陆鱼与刘鹗的梨花大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