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叶我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一趟，那时阿根廷的国宝级作家波赫士（J.L. Borges）健康状况不佳。我想见波赫士的本尊，即使看看他的侧面或背影也好。

我对世界的认知有限，似乎除了天狼星诗社，便无归宿。从1966年开始，我便意识自己在飘泊，在故乡的土地上流浪。我读林海音编的《纯文学》月刊，每个月咀嚼新的一册《纯文学》，这种精神流浪的感觉，日益沉重。

数载之后，我在《纯文学》发表作品，认识了余光中、杨牧、叶维廉和乐蘅军，他们让我真正亲炙中文之美。乐蘅军擅于骈骊对仗，她的论述仿似汉赋，美不胜收，与我同一辈的人，跟得上这位台大中文系教授的只有一个高大鹏。叶维廉近乎神秘主义的文学心理分析，观点新颖，语言令人着迷。

靠感觉看清楚世界

我在中学教书，重复同样的动作，在每间学校成立华文学会。学校已经有了华文学会，我自动请缨担任学会的顾问老师。我在七间学校传播文学的现代主义，乐此不疲。当我被政局所迫，提早退休，我曾质疑自己的文学热情是否是一种盲目？那一年，目盲的波赫士已担任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十七载，在他的Poems about Gifts里提过“天堂一定像座图书馆”。他执着的能量来自哪里？

在前去拜访波赫士的“九七大道”，我与联络人被众多的雕塑、雕饰，欧洲式的路灯迷住，结果迟到。抵达图书馆，他正在助理的搀扶走下阶梯。司机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等着他上车，旁边有记者与编辑，一路跟着他录写下他讲的每句话，路人远远看到便喊他，向他致敬。那情景使我想起法国大哲拉岗Lacan，“拉岗周末”吸引的听众包括医生、思想家、科学家、诗人作家、律师法官。想到他，不仅是因为他们拥趸众多，而是因为拉岗讲过“享受你的病症”（enjoy your symptoms ）：波赫士目盲，他靠感觉看清楚世界的混沌与非真实性。

我们迟到，差一点什么都失掉。幸亏他还记得我们有约，波赫士以为我是中国人，他说他喜欢庄子，称许佛家的“空无说”深刻。他说城市像个碗，迄今我仍不明其意。我告诉他我是马来西亚华人，他显然不知道我说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解释边缘性——华人在后殖民的多元国家处境——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拿着拐杖去马大

他的英语流畅，些许的西班牙语腔，没影响到他思想的含金量。他强调重读的重要性，这没什么，我们早已有“温故知新”，但波赫士令人讶异的看法是：“读者应该在误读的情况下加强、甚至改变文本的内容”，他原来的说法是I think the reader should enrich what he is reading. He should misunderstand the text; he should change it into something else.

回马不久，我应邀前去马大中文系办的年度文学双周并发表演讲。在赴约的前两天我跌伤，走路有些跛。那天我拿着拐杖去马大，念化学系的张嫦好──她是金宝培元国中前华文学会主席──冲上来搀扶我，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成了波赫士，瘦得像鹭鸶，需要照拂，口绽莲花。当天我对大家说：“我走得慢，从太远的地方走来，不太可能会抵达”，相信在场没有人知道我说些什么。我其实是无意中意译了波赫士两行奇怪的诗：I walk slowly，like one who comes so far away he doesn’t expect to arr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