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K，

你见过卡在生死之间的人吗？

神经科的病人很多就是这样。这周我遇到了一位65岁的东北大叔。他出事时刚和朋友吃好饭走出来，迎头被逆行的摩哆撞上，倒在地上头破血流，送到急诊处理后，躺在医院昏迷好几个月。为了手术，也为预防脑疝，医生将他的一片颅骨取出来，以致他有一块头皮下直接就是软软的脑组织，与婴儿未闭合的囟门一样。

现在的他，就是颅脑损伤后遗症的植物人状态。为了方便护理，他半裸躺在床上，只用被子覆盖，整个头被严严实实的白纱布包裹，咽喉保留著之前抢救时气管切开留下来的洞，随时给他供氧或吸痰，排尿靠导尿管，排便用成人纸尿片，三餐则用鼻孔直通食管的鼻饲管注射营养液，如弯钩一样痉挛著的右手被绷带绑在床边铁架上，防止他把这些管子胡乱扯掉。

他时而昏昏沉睡，时而盯著天花板发愣。我踮起脚尖，硬是对上了他的眼神。双眼空洞洞，像灵魂已离开肉体出游，半梦半醒，半生半死。

家属知道他永远无法跟以前一样了，却不知道曾经熟悉的亲人是否还被禁锢在这副躯壳里。我想他们也在盼望仍然有呼吸与心跳的他能出现奇迹。为了这个渺小的奇迹，他被安放在康复医院里，做了高压氧舱、站床、物理锻炼等治疗，并打算试试针灸。

我按照老师教的，给他针了醒神开窍的穴位，百会、人中、合谷、太冲、涌泉，加上一些头皮针。在强烈的行针手法之下，他从迷糊昏睡中，变得比较清醒，我趁机喊他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反应。又在脚底涌泉穴刺激了一下，他面目狰狞起来。我就像个傻子，反复喊了好几次他的名字，终于，他眼珠子恶狠狠地朝我这里望了一眼，旋即又失焦了。不久之后，他闭上眼睛，陷入沉沉的睡眠中。没关系，几个月的治疗下来，他总算对疼痛有反应了。在昏迷指数的评断中，对疼痛有反应是好现象。

随后的治疗，他只要看到我来都会涨红了脸，气呼呼地发出声音。女儿笑说，他现在认得折磨他的人了。我好言相劝说：“让你学会喝水和吃饭，好吗？”见他没反应，我又说了几次，不料这年近半百的东北汉子却忽然在我面前簌簌抽泣起来。由于喉部插管的关系，他只能哑然地发出鸣啸声。我轻拍他的手安抚，内心很激动，因为有情绪反应也是好转的现象，就算是哭，是怒，总比一直神游虚空，什么反应也没有来得好。生而为人，没想过我们所逃避的疼痛和负面情绪原来都是好的，每一个喜、怒、哀、乐、痛苦都是一种能力与恩赐。

我们从零开始，就像教婴幼儿那样，让他先听懂什么是握手，女儿紧紧握著他的手，练了好几遍，终于学会。他出事前是很聪明的人，颅脑损伤后依旧很睿智，我给他勺子，他很快就会往碗里掏。给他水瓶，没想到他自己旋开了瓶盖，还懂得向左旋开，向右旋紧。后来，我给他筷子学夹豆子，给他儿童益智玩具玩，都收获出其不意的惊喜反应。

康复过程犹如漫漫长夜，也有很多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时候，但每一次小小的进步都激励人心。那天女儿给他买了写字板，我抓著他的手，学会写横和竖。他无意识地乱画，许多的横竖凑起来像杂草。复诊时，他竟给我写了一个“玉”字。那是他的名字。后来，他写出“冉”字，是他女儿的名。生前爱喝杯中物的他，还写了“酒”字。我们都很开心，也看得出满头大汗的他很激动，眼睛骨碌碌地转动。这是出事以来，他第一次真正地与我们用语言沟通。

学会写几个字的他，虽然还不会说话，最终还是回东北老家去了。女儿无奈地跟我说，在上海康复医院一周的费用需要一万人民币，一个月就是四万，四处借钱的她，已把积蓄耗光。租著房的她也没办法把父亲继续留在上海。我安慰她，不是每个病人都能有这样的奇迹，能自己喝水、吃饭真的不容易，她也为父亲尽力了。

过了几个月，她给我发了视频，让我看父亲解锁新的技能，会自己嗑瓜子，会拿著电动剃须刀自己剃胡子，还会关电源，然后给我发了一张照片，绑著红色小领巾的他坐在轮椅上，小孙子站在他旁边，作了一个敬军礼的手势，很神气的样子。

K，不晓得一个植物人变成现在这样的状态，他们的灵魂经历了什么？是否也像是从梦中渐渐苏醒的感觉？而那些卡在生死之间的人，是否在去另一个世界的途中迷了路？我相信很多人遭遇这样的事，都会选择放弃抢救，但有时候在生死之间，谁能做的了主？谁又才是生命真正的主宰？

恬
2019年秋

编辑：吴鑫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