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奇·贝克（Ulrich Back ）与我同庚，他念法律，一天下午他在德国（南德）大学校园石阶路上散步，突然愣住，呆在原地不能动弹。一个可怕或重大的意念笼罩住贝克。他冲口而出：我终于想通了“真实”（Reality）的意义，它不是我们看到的真实，而是我们透彻了解的现实真相。

他后来被同学告知，康德（Kant）很早就对“真实”作过探讨。贝克觉得康德可能看得不够透彻。决定放弃法学，选修哲学，力攻康德，同时念社会学。贝克后来写了45本著作、发表了250篇论文。他的学术焦点是：真实的呈现。第一工业文明带来的社会动荡不安与各种危机，如何通过理性处理去解决。

贝克提出“第二现代性”（the 2nd modernity），第二现代性并非我们熟知的“后现代主义”（post modernism）。后现代颠覆现代，以各种非理性手段反现代主义。第二现代性是以理性的态度，面对现代社会文明，包括环境的恶化，疾病和战争。第二现代性有别于过去甚嚣尘上的、政经意义的“全球化运动”（globalization ），第二现代性是全球规模的文明变迁，它不是一种新兴主义ism的扩张。

亲情在哪里？

“家庭”（family）的意义在改变。根据辞海的释义，“家庭”是“经由婚姻血缘或收养而产生的亲属间的共同生活组织”。第二现代性质疑了这定义。我在本栏曾撰文介绍过一部真实的日本电影，一群男女小偷，他们聚居一处，彼此守望相助。他们当中年长的被称为爷爷、奶奶，中生代被称为爸妈，孩子们以兄弟姐妹相称。他们完全没有血缘关系。这个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他们在“家庭”里共同患难、互相帮助，友情亲情洋溢。

愈来愈多的家庭，成员的角色扮演令人“倒抽一口凉气”：祖父母是免费的外劳，客人到访，祖父母蹒跚进出厅堂准备吃喝。孙辈看电视玩手机，中年夫妇忙着接待访客。家庭议事，面对决策，老一辈的意见不被重视，他们的意见被认为过时。

一个严竣的情势出现：祖父母ーー如果他们老迈孱弱，没有残余帮雇价值ーー照顾家务孙辈不周，主宰家庭的中生代可能对他们不假辞色，甚至呼呼喝喝。家庭的中生代只等一个藉口，只等老人家犯错，即顺理成章地把他们送去安老院。“亲情”，亲情在哪里？

两代鸿沟，婆媳水火，家庭如何和谐？男人回到家，看到的是老婆与老妈铁青的脸，他只好蹲下身去逗那只摇头晃尾的狗，或者那只抬头看你想你的猫。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把猫狗当做生活伙伴？原因很简单，家人冷漠，长期冷战，大家无法讨论任何问题，一开口便是丢那妈你懂得什么的顶撞，还是猫狗“懂事”。

逾越血缘籓篱

从这个角度看，周星驰《功夫》电影虚勾的猪笼城寨，几十个住户的守望相助，反而更接近“家庭”。第二现代性是“现代性自己改变自己”（turning upon itself）。对中国人而言，第一次现代性是中国从钟鸣鼎食的大家族聚居，分散成多个小家庭。详见殷海光《中国文化的展望》第三部分对孔制崩溃，家庭瘦化的论述。

第二次现代性是“现代性的现代化”（modernization of modernity），家庭意义的扩大，逾越了乡缘血缘种族、物种的籓篱。只要性格相近或性格不同、却能互补有无的成员都能组成“社会共生体”(social cohabitation ），也即是“家庭”。明乎此，大家即不难理解家庭的“真实”正在衍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