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重男轻女，鲜少听到她给姑姐们买衣服。但话说回来，50年代还没百货公司，就连服装店也甚少听闻。什么什么牌子，这概念就更不必说了。初时很多所谓卖服装的，其实都是些巧手女裁缝，自己做了些成衣就挂起来出售。至于批量生产嘛，那时刚刚兴起，很多连厂房都没有，我三姑姐就是跟马来街更美服装公司拿批量水货回家来车的。

我们家的少女，个个身上都是祖母自己车的衣服，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件，全是电影里村姑型的“阿妈仔衫裤”。电影里钟情小姐扮村姑还可以有波有萝，可祖母做的阿妈仔衫胸部都不准打褶，又宽又大，又怎可能无中生有呢？

50年代末，三马路夜市才开始有卖成衣的摊子。但款式还是挺保守的，多数就是短袖有领上衣，我看来看去，每件恐怕就是钮扣不同罢了。但我四姑姐脑筋快，原本就跟女文青一般的短袖有领上衣，她把短袖再摺短些，再把衣领翻高，女文青顿时就变飞女。我五姑姐可没这挑战的勇气，只好一年到头把自己装在村姑型衫裤里，难怪她总是盖着一袭薄薄的冷衣，30度啊，我背心短裤都汗流浃背呢！

不过，很快她俩就有救星了。救星就是我三姑姐。

日日夜夜都伏在针车上，她手艺纯熟。剪好版的布料看多了，也能明白裁剪的道理。三姑姐平时是任劳任怨一脚踢，现在两个妹妹要靠她帮忙缝新衣，当然千依百顺，大拍胸膛，什么抹地洗碗我们都给你包下了，你帮我们车一两套红毛装就千谢万谢。

红毛装？也就是洋装啦。但她车的水货不是洋装啊。她趁祖母出去搓麻将，就跑去隔壁东亚跟客家人的千金借电影杂志来找款式，一时间，我看到我姑姐们全都变回正常的、吱吱喳喳的女人，“南红这套反领的不错”，“我喜欢嘉玲这套钮扣开旁边的”，“开旁边的我可不会车，我怕钮扣一粒粒掉出来”，全都乐坏了。

当然，我也是个重要人物，从小就很会画画，所以她们一定会问我好不好看。尤其是去三马路夜市买布，我可乐坏了，布贩在地上铺了张大帆布，堆的全是花花绿绿料子，后面架子上还有一排排，但都是卷起来的。别说她们都是金铺千金小姐，那些卷着的都没钱买，但我们能选地上这些棉质花布就已经很乐乎了。我当然会扮老到，“你白，穿这好看，你文静，穿这个吧”。四姑姐最紧张，“我呢我呢”，我作状想想，“你爱跳舞，穿波子点，我在电影看到过的。”

其实这一切祖母心里透亮。我在猜想，祖母跟她女儿之间可能也有一种不成文的默契：只要不踏过我的礼教界线，你能攒到多少钱来买花戴，那是你自己的事。奇怪是，为什么她一直对女儿如此隔膜，却老喜欢用自己的热脸去贴儿子的冷屁股呢？

四姑姐念9号那年，三姑姐给她缝了一袭很漂亮的洋装，她还特地去饰了头发来拍照。祖母拉我一边，说：“你听懂英文，听听看你四姑姐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我又怎会出卖死党？

“没有啊，她说她以后打算当明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