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相谈甚欢,我们躺在软绵绵的床上,开始细细品尝穹顶的美丽星空。
只要还有新的人类诞生,昂起小小颈子,他将对他说话,以最简单的光芒,说最纯净的语言,告诉他,他体内有颗星星,如果他愿意,他就会像一颗星星一样明亮。
——胡晴舫《无名者》
“吃晚餐咯!”台湾团友从不远处高呼,我们沿着砂子上七凌八乱的脚印走回去,一旦太阳消失在彼端,夜纱垂降的速度便会飞快,才没两下子,我们已经被吞进黑暗中,只看得到一团辟啪作响的篝火,和火光下隐约可见的五团小丘——骆驼们都卷伏着睡觉了。

稚幼的孩子们在驼夫老板兼叔叔的引导下加入了这个骆驼探险生意的服务链,他们最小的看来也才不过小学一二年级,就学会了牵骆驼、打水、起火、煮食、铺床等,本该上学的阶段却日日跟随各国游客一起进出沙漠,学习赚钱谋生的技巧,现学现卖,英语说得不俗的几个,一开口就老气横秋十足,偶尔一两句话泄露了他们真实年龄的纯真,倒是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原是理所当然的无邪笑靥,在他们提早踏进成人的世界以后,竟变得如此珍稀。
沙漠里篝火野营
用篝火烹煮的晚餐一点也不马虎,我们傍着越见漆黑的天空吃印度麦饼(Chapati),现烤的酥脆饼皮蘸热腾腾的咖喱酱,好吃得我一连添了两次,反观台湾朋友或许不若我们熟悉印度料理,看他们有些为难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再看看自己狼吞虎咽的饿鬼模样,突然觉得非常好笑。
晚餐后,孩子们应该是完成了今天被交代的所有任务,突然都松懈下来,玩性大发,仿佛卸除了那装腔作势的小大人包袱,几个男孩说想要为我们献上饭后余兴节目,然后就开始在黑漆漆的沙漠夜空下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咿咿呀呀地哼着他们的歌曲,兴之所至还怂恿我们上来一起扭腰摆臀,管他会不会跳,反正所有的别扭和拘束都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唯有咧嘴欢笑的白牙是那么醒目。

吃饱喝足,相谈甚欢,我们躺在软绵绵的床上,开始细细品尝穹顶的美丽星空。因为这里收不到任何手机讯号,就连台湾团友买的移动Wi-Fi也无用武之地,大伙儿索性抛开日夜缠身的手机,懒洋洋地枕着手臂,仰望那远在天涯又似乎近在咫尺的浩瀚星海。
大漠是床星空是被
在毫无人造光源的沙漠中心,宇宙星光就这么无防备地跌进我们的眼眸,细碎的星辰光点像洒在泡芙上的糖霜,不均匀地散布在这块深黑的丝绒蛋糕上,左上角一坨,右下角又一堆,中间划过一条闪烁的银白缎带,这是我用肉眼看得最清楚的“Milky Way”。

周围澄寂无声,连风的呢喃叹息也没有,我们就这么露宿在印度某片沙漠的某个座标上,任广袤无垠的天穹把我们的渺小纳入怀抱。恒河沙数,天上的星芒和地上的砂尘相互对望,银河的纯白里收藏着人们的秘密,我们像是要把自己的灵魂望进去般,盼切找到另一颗振幅相近的星星。

孩子们和其他人都渐渐睡去,用大漠当床枕,星空当棉被,月光是床头柜上的一盏温柔夜灯,指引在梦里迷途的旅人。骆驼趁着夜色起来觅食,跑得不知所踪,我看了最后一眼地平线上的漆黑轮廓,然后就放任自己坠入璀璨粼粼的深海,在那里和每一个自己一同沉潜。
限时演出温柔日出
还未破晓我就已经被冻醒,这才见识到沙漠巨大的温差,东边的天际此时开始闪现光辉,我穿着不厚的外套,蹑手蹑脚爬上最靠近的沙丘,正巧在长满荆棘植物的荒漠彼端看到一球红通通的旭日升起,温柔地涂彩苍白的天空,但这样的柔媚是期间限定的,几个小时后它就会把热度一举提升,将地表烫烤成可怕的旱土。

大家开始逐渐醒转,孩子们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烧柴煮茶备早餐,驼夫则跑去把玩了一整夜的骆驼给找回来(据说那一次骆驼们跑到了九公里之外,而经验老道的驼夫总有办法找到它们),然后我们大伙儿趁太阳热度升高到受不了以前,重新骑上骆驼,排好队形,离开沙漠,回到几公里外的村寨。

在我们坐上吉普车准备告别这个边境荒漠之时,几个孩子重新套上小大人的嘴脸,老成地和我们握手言别,接着一边挥手一边送走又一批旅客。后来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一段:

“头顶摄氏45度高温走进沙漠,随骆驼大队翻过一座又一座沙丘,在篝火旁煮食的孩子看来不过十一二岁,却已开始投身这里的观光服务链,他们的口气有些老油条,和人的社交态度也超乎该有的年纪,但或许这就是另一种户外见学体验。”

荒僻的边境小镇因为一个机缘而开启了孩子们的国际视野,日日和各国旅人交流,像贫瘠的大漠中突然出现绿洲。身为过客的我们坐享其利,说到底也没资格,评断他们的生活态度与选择权不是吗?

文字:颜书韵
摄影:WeiZheng Loo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