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后走红的马六甲一家专卖店,它有个狂浪不羁形象的创办人“杂草魂Max”,原名为“刘良发”,他是那个为客人做出入口即化,且甜到心坎去的法式千层蛋糕的烘焙师。该商号最触动人心一句口号是:“日子很苦时,不如品一口解忧的甜”,而许多人不知的是,他曾走过一道苦涩的生命沟坎,每年当别人提醒他父亲节要到时,他都忘不了12年前父亲节前夕,那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

在2012年,父亲节前夕,患有忧郁症的父亲终结了疾病缠身的人生,留下满满的疑惑和遗憾给刘良发。作为四兄弟排行第三的孪生儿,他用了好长时间去寻找答案。
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年的父亲节前两天,正值26岁的他在印尼当烘焙师,当天他如常打电话给家乡马六甲的父亲聊其近况,并透露后天是父亲节,他要出钱让家人带他出外用餐。
“父亲表现得非常平淡,回了我一句:Ok,很好!”万万没料到,翌日早上,他接到家人捎来的噩讯,惊慌失措的他马上收拾行囊,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才抵达家门。
跟父亲的最后一通电话,还谈了哪些内容,他直截了当回说:“没有印象。”他不否认,或许是自己刻意回避,而选择性忘记。这事件发生后,他坦言,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无法释然。
“父亲留下了遗书,内容大概是:你们不要不开心,这不是你们的错,我爱你们。”他说,曾经看过许多有轻生情节的剧情片,当真正发生在家人身上时,“还是难以置信那是真实的。”

鼓起勇气面对事故现场
“我不断责怪自己无法阻止这场悲剧发生。”在这种困局下,他需要情绪出口,恰恰写歌是他擅长做的事之一,“我渴望写一首歌给父亲,那是我用自己的方式,以思念和纪念父亲。”
在父亲离开的半年后,他写了一首歌给他,“我创作了好几个版本,最终版本是以父亲的视角切入,因为若以我的角度去看他,这有点不公平,毕竟我不是他。”
在创作这首歌时,他跟父亲来一次换位思考,他想像父亲到底经历了什么而选择这条不归路,“我心中有许多疑惑要去解开。”为此,他甚至鼓起勇气走上事发的高楼。
“在这之前,我没有畏高症,但事故发生后,我连从高楼往下望的勇气都没有。可是,我必须去面对……”他把这一首自创曲取名为《最勇敢的男人》,且来听他解构这首写给爸爸的歌。

他可能选择不再麻烦家人
“还记得每一个你们诞生的夜晚/我开心的无法入眠 宣告全世界/到如今你们都长大成人/而我依然活在那个昔日过去/我坐在秋千上 想起你们儿时的模样”
“还记得那一年你一十八 貌美如花/我的心深深的被你吸引 带你回我家/虽然只能给你粗茶淡饭/但我们总能在平凡中苦中作乐/只是亏欠你的那一条腿 没办法还”
第一个段落里,他在字里行间提到与孪生哥哥出生时,爸爸兴高采烈打电话给所有亲戚,宣告这项喜讯,“但其实,大家都半信半疑,因为父亲平日是个鬼马风趣,且爱开玩笑的人。”
当四兄弟长大后,他觉得,父亲仍活在旧时光而无法前进,“我想他会回到从前带我们去荡秋千的地方,坐在那儿回想昔日光景。”他补充,写这歌时,秋千仍在,如今人物皆已成往事。
到了第二个段落,他细述了父亲跟母亲相遇过程,“最后那句‘只是亏欠你的那一条腿没办法还’是有典故的,当年妈妈怀小弟时,因静脉曲张以致腿部溃疡,哪怕卅多年后伤口还会发炎。”
他透露,父亲在出事当天也曾到过医院探访母亲,“当医生打开妈妈巨大的伤患处时,他看了也有害怕,我觉得,他可能选择了不再麻烦母亲。”

那一步决定你我天上人间
“跨出了这一步 我拿一辈子当赌注/老天啊人生这条路 我早已经认输/肩膀上扛不完的重担 使我下坠得特别快/闪电般一幕幕的回忆 挥舞双手能捕捉什么”
“跨出了这一步 停止和命运的追逐/老天爷你没把我眷顾 千里之外我被放逐/曾经那数不完的期待 被我摔得散落一地/到最后我背对着蓝天 才知道 爱你们”
直到整首歌的第三段,他第一句就写出他最在意的关键点,那就是父亲跨出的那一步,“那一步决定了他跟我们阴阳相隔。”
“单凭想像,我能感受到,对父亲来说,那必定是他一辈子里过得最漫长的时刻,也一定有许多画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所以,他在最后一段歌词,写出父亲当下所思所想,“父亲向来笃信,老天自有安排,但生病却使他与世界脱轨,无法融入社会,想必他会感觉到自己是被上天遗弃的那个人。”
“当他选择离开时,先前的全部期待都烟消云散。”他觉得,到生命最后那一秒,父亲是后悔的,“说的是对我们。”


悄然而至疾病惊扰了平静
在他的印象中,父亲的角色变化可分成几个阶段,“小的时候,尽管家中经济状况不算好,但是,他都尽力提供我们所需要和想要的,其他小孩子拥有的东西我都会有。”
如今回想那些年的父亲,他觉得,父亲是个疼爱孩子的人,只是,上一代的父辈多半会抚养却不会教育孩子,“同时也不善于表达爱,最多是体现在行动上。”
“比如:我们要到学院念书,他都会拼尽全力找学费,好让我们继续升学。”在往后日子里,父亲尽了每个爸爸应尽的责任,“在父亲病发以前,全家人的生活算是幸福和谐的。”
只是,一场悄然而至的生理疾病,惊扰了一直以来的平静,他忆起那年60岁左右的父亲,在退休过后,由于退休金不多而缺乏安全感,因而长期处于忧郁状态,进而因郁成病。
“当他发现有问题之后,每天都在半夜乍醒,每次都跟母亲申诉睡不着,因为心中有只魔鬼在打扰着他。”他指出,这个情形也导致母亲无法安眠,造成她平日处于疲累状况。
“另外,爸爸也会经常打电话给我们,常常都作同一个提问,例如:你跟女友何时结婚?你现在工作得如何?他一直都纠结于林林种种担心,进而周而复始探问我们在外的情形。”
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年多,那一段日子里,他以为父亲需要的是金钱,“因此,我把大部分在国外挣到的工资都寄回国给他用,希望减轻他的生活忧虑,从而避免病情恶化。”
真正需要儿子关心与陪伴
“当事故发生后,我回想时才发现,他当时真正需要的是关心与陪伴,这一点是我们没有做到的。”当时,他寄回来的钱对父亲毫无帮助,“他仍常期处于痛苦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帮他!”他指出,他们也曾带父亲看心理医生,但父亲却无法把医生的话听进耳里,甚至责怪医生把他视为精神病人,“他坦承,自己只是心理生病了。”
“父亲开始接受不了生病的实情,自从把医生痛骂一顿后,就再也不踏进治疗室,而当时的我们也确实对忧郁症不够了解。”也在这一段期间,他说,父亲几乎天天跟家人起争执。
这也是造成他当初选择出国工作的原因之一,“我想是要逃离这一切混乱吧!不过,出国后,我都有打电话给他,但碍于跟父亲的关系不会太亲密,以致彼此的聊天内容只限于表面。”
他记得,到了生病与生命后期,父亲突然又变了另一个人,“他不再大吵大闹了,反而表现得有所愧疚,或许他当时已经察觉到,自己过不了这个生命的坎了。”
由于时间持续太长,他们对父亲的状况近乎束手无策,“实在没办法下,惟有遇到了就这样过日子吧!但我真的没想到,他有一天真会亲手结束自个生命。”
从父亲发病到终结生命为止,他回想当时自己太年轻,缺乏人生历练面对突如其来骤变,“现在的我可以达到父亲的期待,也有能力照顾他了,可他再也回不来,我们也回不去从前了。”


转身为“杂草魂”在街头卖唱
父亲骤然离世后,他在印尼多待两三年才回到马六甲生活,而父亲的离开对他往后做人谋事起着莫大影响,“其实,生命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重,它可以脆弱得几秒钟就消失了。”
这些年来,“活在当下”成了他的生活哲学,“人的一生非常短,我决定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做任何决定也比以往果断和勇敢。”某种程度上,他说,这是父亲留下来给他的勇气。
后来,到过台湾、日本、纽西兰、印尼等地当烘焙师的他,决定放下正职,走进马六甲鸡场街,以“杂草魂Busker Max”之名,当上街头歌手,“也是因父亲事故而激发我去做此事。”
“我不想让自己有遗憾,毕竟唱歌是我的最爱。”在街头唱歌的岁月里,他专门挑选父亲听过的经典歌曲,唱给路人听,“印象中,小时候最常听到许冠杰的歌。”
至于他写给爸爸的那首歌却极少在街头唱起,“我怕自己想起许多事情。”他忆及有一回在柔佛新山作街头演出时,“有个大姐走过来,提出唱这首歌的要求。”原来,她有买他的专辑。
当他现场唱出来时,对方边听边哭,后来才知她的父亲离世不久,思念让她悲从中来,“尽管我写这首歌的曲中人是父亲,但,每个把歌听在耳里的人,都会听出属于自己的曲中意。”
“如果一首歌能让人产生共鸣、懂得珍惜,这就是它的力量。”当他站在街头唱完这首歌后,歌者和听者相互拥抱,“埋伏在她内心的负能量,释放了。”这岂不是他创作此歌的初衷?
单凭记忆与父重建关系
疫情期间,他重操烘焙师旧业,开设的店铺就位于其爷爷的铁厂、父亲的老家不远处,“父亲曾在铁厂上班,这里是他成长的社区,如今我也在同个小区走动。”
他直言,这样的安排,纯属巧合。然而,自两年前在此创业设店后,他自觉,与父亲更靠近了,“在这之前,由于父子间的疏离感,以致我跟他的美好回忆多半限于童年。”
后来,从亲戚口中得知爸爸过往种种,其脑海开始浮现无数画面,好比:店铺附近有个巴刹,他会不经意走他走过的路,“有些情节单凭想像,但没有关系,我活回他卅多岁时的岁月。”
人虽已不在,爱能让关系重建,“从各种生活蛛丝马迹中,我明白他从前做的一些决定了。”他坦言,事发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与家人不愿也害怕重提往事,同时很在意外人怎么看。
许多年过去以后,尽管被旧记忆重重围绕,但他以平静口吻说,这些种种曾是困扰,如今已不再是了,“有时在家讲爸爸‘坏话’时,我们还会调皮地问:不知道爸爸听得见吗?”
在这个父亲的季节里,他坦然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旨在希望读者们可以更了解忧郁症,“患上忧郁症并非病人的选择,不过这个病有治疗方法,只是需要多点了解、多些耐心。”
当忧郁症刚来袭时,他们都觉得是小事,“没想到,它可以严重到夺走一个人的生命。”他语重心长地对大家作如是叮咛:“不妨学习认识忧郁症。”


后记:如果还有机会想跟他说…
若然这一段消失的生命以及自己的故事,可以换来大家对父母、家人与身边人付出更多爱,这是件有意义的事,“我们常常对很多人事物抱持理所当然态度,直至有事故发生为止,方才恍然大悟。”这些年来的每个父亲节,他不刻意回避,也不特别作他想。
“小时候都会庆祝父亲节,我还曾送过香烟和打火机给父亲呢!如今的父亲节则会想到,自己跟父亲的样子与个性越来越相似,他成了我的一面镜子。”如果还有机会跟父亲说上一句话,他想对他心中最勇敢的男人说:“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吧!这里一切,我会照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