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爱吃柚子,贪它酸,又怕它太酸,于是总端来一小碟酱青,把带点粉红色的白柚,沾点酱青,一小口一小口地眯着眼睛送进嘴里,那表情一闪而过,竟是我没有见过的,她少女时候的样子。
而且看得出来,母亲应该很喜欢柚子可以把她从细细碎碎的家事、心事、烦忧事当中,暂时让自己因为“酸”而挣脱“苦”的味道——而柚子沾酱青,当然是十分南洋的吃法了。
秋食柚子最当时,大家都这么说。马来西亚虽没有四季之分,柚子倒是长年都有,而且都长得兴高采烈,打出来的果子看上去就像个弥勒佛,堆在一起或独坐一旁,都有一种高洁的佛性,看了总叫人心生欢喜。
柚子的寓意也是有的。柚和“佑”同音,代表庇佑,代表团圆,也代表早生贵子,显然是极适宜供在佛前的水果,相貌堂堂,很是庄严。
每年临过年,驱车回北方的家乡,我总不会忘记停在半途,跟马来同胞买粒圆鼓鼓的柚子回家祭拜母亲。而且会跟买柚子的马来摊贩表明,要买来“圣拜扬”——马来文祭拜神明的意思,于是她们就会特别花心思,主动替我挑一粒连枝带叶,看起来十分翠绿,仿佛刚刚从园里摘下来的柚子,然后我一个人抱着柚子,坐在休息站里,想起母亲眯起眼睛,把沾上酱青的柚子送进嘴里的样子,想象着那股酸中带咸又带点甜的滋味,会给母亲带来什么样的安慰。

但母亲不在已经很多年了。每每把柚子厚厚的表皮剥开,想起母亲说的,柚子辞水,表皮看上去有点干干瘪瘪,其实才特别的甜——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吃着剥成一瓣一瓣的柚子,想起母亲,这一瓣是忧伤,另外一瓣也是忧伤,酸的总是比甜的多。
因此说柚子比初恋还要甜显然都是骗人的。真正好吃的柚子,确实是应该吃起来就像初恋,甜中带酸,你也许早已经忘记了初恋的甜,但那若干年后想起来依然钻进心脾的酸,一旦尝过,就会一辈子跟着你,怎么都刷不清甩不掉。
上回返乡,让三姐载着我,漫无目的地从市区北上高岭,一路经过往黑木山方向的小乡小镇,路旁其实不难见到堆积如山的柚子,摊贩都竖起大大的布条,嚷嚷着“买二送一,不甜包换”,三姐把车停在路旁,挑了几粒憨态可鞠,看上去特别饱满的柚子带回家,而岁月滂沱,日子像水面上行走如箭的船,一晃就远远地飞过去,怎么都追不回来,两姐弟难得在路途闲闲地话起家常,谈过往,忆童时,也说起人到中年难免的忧患和焦虑,那不长不短的车途,其实跟柚子一样,酸中带甜,格外珍惜。
就算是在日本,柚子也是贵重之物。一般等到秋天,柚子熟透了,外皮的颜色变黄了,那种带着酸味的芳香隐隐约约透出来了,他们都喜欢把柚子汁当成神奇的佐料,挤一点在鱼类或腌渍瓜菜,当堂在舌尖上把食物的味蕾体验,往上提拉好几个层次。
对中国人来说,柚子代表团圆,和中秋画上等号几乎是必然的。但在日本不是。日本的柚子在冬至才是主角。据说日本街道上每一家澡堂子,都会在冬至这一天准备柚子浴池,把大量的柚子倒进浴池,小孩子们都喜欢跳下浴池,抱着柚子泡澡,或者抓起柚子抛来扔去,嘻哈玩闹,也被澡堂内热气腾腾的柚子清香,熏得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快乐得不得了。洗完了据说可以去病骨的柚子汤,坐在柜台前的老板娘很大方,还会随手把一粒柚子给孩子们带回去,一家人在冬至夜晚饭后切开来吃呢。
而南洋柚子受到最高的礼遇,是在中秋夜把柚子皮剥了,对半切开,套在孩子头上当帽子戴,又或者把蜡烛点在掰开的一瓣柚子皮,当作不花分文,最原始最亲切的灯笼——虽然中秋节还远着呢,但我很明白,好些旧时人面,还有好些旧时情趣,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即便每年冬至秋临,月亮该圆的时候还是会圆,但离开的人与事,只能在回忆中,一年一年,渐渐模糊下去——
绿柚勤勤数,年年有垂实。母亲已经不在很多年了。但母亲吃了酸柚子的表情,我一直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