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经历过父母亲在107天内相继离世的椎心之痛,也曾在寒夜街头感受过陌生人递上热茶的人间温暖,更到过印度“垂死之家”体会特蕾莎修女(Mother Teresa,1910-1997)奉献贫困者的高尚情怀。这些接踵而至的生命事件,坚定了张宝方三十年来投身临终关怀志工的决心,她为罹癌小男孩圆了生前亲睹高铁的梦,也让总是为家人着想的小女孩放下牵挂安祥离开。她把慈悲转化成行动。
“先是罹患肺癌的妈妈病逝,接着是爸爸脑溢血骤逝。”在短短107天内,台湾临终关怀服务志工张宝方失去父母亲。那个时候,她不过是个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
“妈妈离开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感觉死亡和新生命好像在交替。”由于父母去世的时间相隔相当近,以致哀伤的情绪大于迎接新生命的喜悦。
她忆及跟妈妈最后一次见面,“那是我上台北探望她,那天正好是入秋风起时,内心有说不出口的复杂情绪,这让我想要留下来,可碍于无法过夜陪她,我只能在一天内公车往返。”
“临走前,妈妈把身上衣服脱下给我披上,但我拒绝了,可她硬是要我把衣服穿回去。”那一夜,走在回家路上的她,每每想到妈妈人还在医院,无以名状的惆怅感油然而生。
“结果,等到我要再上去的星期天清晨,就接到妈妈离世的信息,再见到她时已变成一具冰冷的遗体。”她遗憾地忆述,曾希望把妈妈接过来一起住,也让妈妈过上有孙子抱的日子。
“曾经许下很多诺言,但都再也不能实现了。”至于爸爸去世的那一天,她赶到台北时,“爸爸也已经被安置在太平间了。”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父亲过世后带给她的撞击之大。
“我深切感受到,自己在这世上宛若没有亲人了,如同孤儿似的。”当她成为妈妈时,更能感受到当父母的辛苦了,“同时,我又会抱怨父母不在身边,这种内在思绪和冲突相当复杂。”
一杯热茶温暖心头
有一回,她跟丈夫吵架后离家,“刚好那夜寒流来袭,在刺骨寒冷中,我独自在夜灯下,放声大哭,内心感受五味杂陈。”也在那个仿徨无助的时刻,明灯出现了。
附近有家商店的服务人员趋前来慰问她,“他问我:小姐,你还好吗?要不要喝一杯热茶?”霎那间,泣不成声的她马上感受到一股雪中送炭的暖流,“寒冷中一杯热茶,点滴在心头。”
“即使那一夜再怎么冷,那杯茶给了我一点安慰、一丝温暖,也安抚掉了当晚的情境。”那个当下,她决定收拾好情绪,带着人间尚有的温暖踏上归途,也开始踏上志工之路。
“其实,在照顾妈妈时,我也曾想过照顾其他癌症病人。妈妈过世后,这个想法更强烈,但还不是很坚定。毕竟,那是90年代初期,临终关怀才被引进台湾,对志工的了解仍然模糊。”
“如果有机会,我就会去帮忙。”锥心之痛让年纪轻轻的她发愿成为临终关怀终身志工,“台湾安宁疗护之母”赵可式教授曾对她说,她具有高敏感度,这是做临终关怀的特质之一。
“然而,高敏感度的人容易受伤,而我有个遗憾,那是父母走的时候,我都不在他们身边。当我真正走上这条路之后,我更加难过了,因为我才知道,那是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
“我心里有很多缺憾,却再也无法报恩尽孝了。”慢慢地,在悲伤中,她对自己说,当下能做的是把眼前的末期病人照顾好,再把功德回向给已故双亲,“我把遗憾转换成了动力。”
父母及早离世迫使她不得不长大,“他们用生命的终极启发我。”当临终关怀志工初期,她常会思及那杯热茶给过的震撼和教育,“犹如我在病人极渴时递上一杯水,那个当下是多么重要啊。”
太平间也可以有温度
90年代开始,她积极参与医院临终关怀病房从无到有过程,“首个在普通病房接触的病人是睾丸癌患者,病人承受着完全无法忍受的疼痛,哪怕拉一下床单都能让他痛不欲生。”
“我在想为何这么痛,连药物也无法解决疼痛,我只能试着理解,却有种使不上力的无助。”她说,当时仍未受训练,只能陪伴和支持辛苦照顾病患的太太,更心痛照顾者的无助。
“但凡她无法抽身或有需要时,我们都会帮她跑跑腿、买买东西。”后来,医院开始盖安宁病房,她被送到日本进行观摩,“在病房仍未盖好时,就接触到院里医生病逝的事故。”
“当时,医院太平间位于地下室,环境既昏暗又脏乱,他只能被安置在对面火葬场。我想到,一位在医院服务了那么久的医生,他往生后的处理过程起码是庄严且慎重待之。”
“所以,我给院长写了一封信。”她的这一封信促使医院开始积极为太平间开启重整规划,“当时,我只希望太平间不会让死者家属感到害怕,尤其孩子对生死学的概念很模糊。”
在其建议下,整个太平间按照临终关怀的概念去做规划,“这包括空气、味道、清洁、颜色呈现的氛围,加上空间是明亮的,光线让人感到温暖,我还把冰柜前方弄得像画廊一样。”
“这里头设有祈祷室和助念室,而线条式玻璃窗设计,可让家属在不打扰法事情况下,在外面哭泣。”她说,当时几乎无医院有此装潢,“它虽不能让失亲的人离苦,至少让他们减痛。”
面对过多死亡情绪麻木了
尽管太平间重整规划波折重重,亦历经数年才完成,但她如此积极无非是让每个人拥有从容道别的空间,“哪怕小孩进去瞻仰遗容也会是温馨的,而不是让生病活生生把他与死者的关系断开。”
“这件事给了我一个大启示,即是人生中可能会想要成就一件好事,可做好事未必就得顺遂,反而有时更多挫折,它其实考验耐心、毅力和信念。对我来说,这更多是心里交战的磨练。”
“除了哭哭啼啼以外,我也想尽办法解决所有关卡。”后来,每一回从安宁病房与太平间走出来时,她都是泪如雨下,“看到别人经历不同的苦,我无法不感叹,没有一天可以笑的。”
“初时,我对情感拿捏也没有界线,每天都是负面情绪,我也不敢回家哭,只能开车绕山路,常常到一棵树下疗愈自己。”当一切熟能生巧,做起来驾轻就熟后,她起了盲目的自信。
“当有人去世后,把事情处理完即可,一切都很顺利。”万没料到,有一天,她突然惊觉,自己对人的感受度变低了,“当情绪失去反应能力,一切变得机械化,这种无感让我害怕。”
“作为提供临终关怀服务的志工,这样的无感是非常残酷的。”她当下自觉,对生死感到麻木之余,也有感自己仿佛生病了,“我需要找方法应对。”她后来到了印度寻找答案。
不顾家人反对去印度
2008年左右,她读到媒体报导特蕾莎修女的新闻后,萌生到印度走一趟的念头,后者是著名天主教慈善工作者,主要是在加尔各答(Kolkata)为穷人服务。
“我向来对她有所敬仰,但也只是仅此而已。当时,台湾有个学者带人到那里服务,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因为特蕾莎修女做的事情很不容易,特别是照顾贫民窟的人。”
“想必跟身在台湾会有不同体会,到贫困地方服务或许会带来不同震撼教育。”她不作多想马上付诸于行动,“在家人反对下,我登上了飞机;入境之后,眼前所见皆废墟,犹如死城。”
她跟友人搭德士前往特蕾莎修女生前创办的“垂死之家”(Nirmal Hriday)报到,抵达后,她终于亲睹到了特蕾莎修女的石像,“她是多么的娇小,却做了那么伟大的事。”
“在面试时,我告诉对方,我想做垂死服务,当场才恍然得知,那里有不同的家舍,有临终之家、儿童之家、残障之家等,而真正的垂死之家,还得到45分钟车程以外的地方。”
她俩最终被派往距离最靠近的高度传染垂死之家,“看来我的运气不错,这里安置的都是垂死的人,但都是传染病病患者,想必给我的震撼一定很大。”
亲自爬上屋顶晒床单
“家舍有个规定,即是不管新来还是旧有志工,一律都要穿上围裙,打理和清洁家舍的环境,还得替病患换洗床单,并把清洗好床单,带到屋顶上晒干,我们都是爬上屋顶的喔。”
“这是基本工作,任何人都得做。”基于家舍没有马桶设备,因此病人都在床边地上排泄,“刚开始会害怕,但我的肢体语言还不错,陪伴他们也为他们按摩,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
在开始服务后的第四天,负责的修女安排她给舍内病患换药,“我才知道,许多病人都长了无法痊愈疥疮,因此病人需要站着,让志工蹲着为他们的下体上药。”
在这换药过程中,穿着防护衣的她不断在想,世卫组织一直在进步中,为何当地药物条件那么差呢?“尽管这个世界有很多资源,却好像帮不了他们。”她的心灵产生前所未有的撞击。
她每天清晨5点就得起来作准备,“出门一趟,不仅常常踩到粪便,鼻孔都变得脏兮兮;碍于不习惯当地饮食习惯,往往用餐后肚子会胀气。我告诉自己,这样的日子要撑一下下。”
人间疾苦把她拉回来
在那里待了一个月,她每天都得经过贫民窟才能到达服务的家舍,那里她亲睹最苦最穷的老百姓,期间亦目睹外来志工受感染,“我开始对别人的苦难有了反应。”
“对方的恐惧会映照到自己身上,同时发现自己会有害怕的感觉,也可以说,那个当下才把自己拉回到人世间。”在她眼里,那些来自全世界的志工都不简单,“他们都不怕死亡。”
这趟印度行让她强烈感受到那些常期对生命有匮乏感的人,有的会对别人所给予一切感到理所当然,有的则对生命不屑一顾,“最大收获则是,特蕾莎修女的情怀是我们想要学习的。”
“她曾说过:你在别人的需要上找到自己的责任。”而她一直在做这件事,“台湾环境不差,把自己丢到那样的环境不容易,我不能讲自己勇敢,当时是为了想要了解而出发。”
“若没有到那里,我无法看到他们在绝望中需要什么以及我可以为他们做什么。这样的环境会加速个人体会,当下确实有被震撼到。”她坦言,能理解特蕾莎修女,但做不到她那个程度。
为临终者释牵挂圆梦
走在临终关怀志工路上,她遇到的每个案子都是让人有所思、有所悟的生命故事,“当中,有个小女孩的妈妈是外籍配偶,爸爸离家后,妈妈得上夜班,念小四的女孩需要照顾妹妹。”
“碍于妈妈语言不通,女孩的血癌医疗处治都是自己跟医生沟通。”她说,女孩年纪虽小却处处为家人设想,而女孩唯一梦想即是到大海当个自由自在的美人鱼,“我们决定替她圆梦。”
“由于仍在治疗当中,小女孩不能吹风,但我跟医生商讨对策,并找来一群朋友帮忙,最后在海边公园办了一个仪式,让女孩得以在海边玩水。”那一天,女孩如愿以偿,亦尽兴而归。
直至那一天,女孩病情告急被送进加护病房,“前个晚上,她才告诉我感觉很累且状况不好,心中却仍担心总是粗心大意的妹妹。”听了以后,她建议女孩把全部担心都用手机录下。
“她更担心的是,未来万一家人搬家了,她就找不到他们了。我叫她不用担心,妈妈会知道怎么做的,我后来有把女孩的想法告诉她的妈妈。”
“女孩逝世的翌日早上,妈妈抱着我哭诉,为何女儿叫她到楼下买东西的时候离开。我对妈妈说,女儿这么做也许是故意的,因为妈妈在身边,她就无法好好告别,也不舍得离开了。”
“我突然想起敦促妈妈赶紧看看手机里有没有女孩的语音留言。”再后来的某一天,她跟女孩家人再次遇上,“妈妈表示努力工作后,已经把屋子买下,正在供屋子,家里经济状况在改善。”
“女孩的妹妹也上高中了,妈妈给我道了谢。而看到妹妹时,我想到了那一段电话录音……”她曾说过,病人是她最好的老师,他们告诉她善终的智慧,“也让我珍惜善生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