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阵子戒咖啡。但戒不掉的,始终是上咖啡馆的习惯。只是上咖啡馆不喝咖啡,毕竟不是一件礼貌的事,我站在柜台前举棋不定,为此还认真懊恼了好一阵子。
何况吉隆坡的咖啡馆出奇的多,比马路上失修的坑坑洞洞还多,已经到了没有办法视而不见的地步,每一间都是美丽的陷阱,都是神秘的邀请。
而且不都在说吗?咖啡馆的密度越高,代表这座城市的消费能力、教育程度,美学标准也相对的越高——可是不是这样呢?我不是没有怀疑,只是不忍心去怀疑。身边也不是没有朋友开咖啡馆,我甚少见到他们忙得焦头烂额,倒是偶尔兜上去,会瞥见他们眼神空洞洞的,一脸氐惆,身后的咖啡机,正百无聊赖地低低呜咽,而请回来冲咖啡的帅小伙则把帽子压得紧紧的,完全遮住了清秀的眉眼,正偷偷地刷着手机。

不必做作
我自认不是难以侍候的咖啡客,要求也特别简单——喝咖啡只喝浓缩,甚至有时候,喝的其实不是咖啡,而是可以让时间缓缓沉坠下来的一潭黑水,以便随时承接我放出去的“空”,以及我迷失掉的“茫”,我喝的,其实是时间和空间的交媾。
因此对于咖啡馆,我从来没有要求它必须是刻意前卫的,或必须是借故怀旧的,我这阵子跑得最勤的,其实是一家不怎么修边幅,开在新村某条僻静小路尽头,正好毗邻外劳经营的洗车中心,而且从靠窗的位子望出去,斜对面就是一座印度庙,然后再往前走就可以把车子开上高速大道,平实得不得了的小小咖啡座——在造型上,它完全不符合一般的商业形态。
可说小,毕竟它还是五脏俱全。咖啡冲得意外的浓而顺,而且总是有办法把一粒小小的鸡蛋也煎得心花怒放。甚至店主的背景,根本不用费心猜,单单用耳朵听,就听得出铁定是个有点年纪的留台中年文青,因为咖啡座选的音乐,特别流水潺潺、特别含情脉脉,也特别“野百合也有春天”——偶尔还穿插赛门与葛芬柯、李寿全、以及翠绿的校园民歌。
我还记得,某一个燥热的南洋下午,我竟然陪着店家,听了一整个下午的“回声”,听得整个脑子混混沌沌的,一边忙着“种桃种李种春风”,一边不断提醒自己要记得,“七点钟,你说七点钟,好好好,我一定早点到”。
咖啡馆的默契
而我之所以钟意这家小咖啡馆,主要是咖啡馆的主人输送的,是点到为止的体贴,而不是过分殷勤的恳切。他知道什么样的客人,就应该让他们维持什么样的姿势海枯石烂地坐着——不打扰,有时候,才是服务业中最高超的一招。
甚至好些不约而同上门的客人,彼此都客气地护卫着,维持在相识但又不相熟的交情礼数,不是一碰面就把自己穿肠破肚倾囊而出,永远有说不完的话,永远有耍之不尽的社交招式,把咖啡馆变成免收费的社区联谊社。
我甚至一点也不关心,这咖啡馆前首相曾经来过?又或者我现在做的位子曾经有谁谁谁也坐过?我理想中的咖啡馆必须和我理想中的下午是匹配的,我不去看墙上贴满谁的照片,我倒是不介意,偶尔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好看的年轻人和他们背后一闪而过的刺眼的青春,原来竟是那么的赏心悦目。
于是我想起巴黎的cafe de Flore,威尼斯的cafe Florian,这些声名显赫的咖啡馆其实也都慕名到过了,虽然滑入喉咙的咖啡的味道我已经印象模糊,但一直记得巴黎人身上像是被谁泼上了几笔水彩,坐在面向大街的咖啡馆,仿如一幅美丽的画,而咖啡馆既是巴黎人身上的胎记,也是巴黎这座城市永远的隐喻。还有威尼斯圣马可广场上那已经四百多岁的柱廊,从咖啡馆望出去,竟有一种端起咖啡,喝着喝着,就喝出和过去的时代诀别的味道。
真正理想的咖啡馆,多少要带有一点地下酒吧的风格,那种只招待熟客的speak easy,你必须是熟人,才有通关密码,才可以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然后店主和你一对上眼神,就冲出你那一天适合的咖啡浓度——
在吉隆坡喝上一杯好的咖啡不难,难的只是,递过来的咖啡里头,有你被店主默默记下来,起起落落、曲曲折折,被生活烘烤过的浓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