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店的是个清秀女孩。顶多廿出头,夹着副平光眼镜,眼神清澈端正,而且英语说得真是得体,我第一个反应是,会不会是莱特士修道院女中毕业的呢——
遂想起当年,我是国中生,中学念理科,除了英文和华文,其他科目都以马来文教学,甚至连我高中报考中国文学,也是自费买课本,下了课一个人留在食堂自修念回来的。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总还是拆解不了一向来对说起英文有如流水潺潺的英校生,难免心存艳羡的少年心结。

而她又是那么的静定,不卑不亢。完全没有时下年轻店员瞄一眼即看得出的或浮夸急躁、或谄媚敷衍、或自卑怯懦的脾性,以致我一边取下陈列在墙上的皮革手工笔记本,一边忍不住回过头试探,这店的主人是你吧?还是,你是店里所有手工定制笔记本的设计师?她笑了笑,垂手而立,一直和我保持着不会令顾客感觉不舒服的距离,回答说,不,我只是店员。
我因此对这家名叫Mucca Paper,专卖手工定制笔记本的店家肃然起敬——在这个网红蛮横跋扈恃宠生骄,文青则个性闪缩血统不正的时代,有谁会推开一扇藏在槟榔律老店屋的蓝色木门,就只为了给自己定制一本六环扣或车线笔记本?更何况,当文青都不文青,当艺文路线都渐渐模糊不清的时候,怎么还敢指望有人会认真走进店里,思索该给自己的笔记本码多少页数?选什么尺寸?配什么纸张?选什么封面?然后再搭什么样的皮革书扣或什么样的流苏书签?

更何况这么一家如荷花般雅致的工匠小店,竟开在槟城最热闹的小印度,通街都焚着扑鼻的印度线香,还有一排排并连的鲜花档,摊贩多是年轻的印度男子,正半低着头,一面熟练地将鲜花一朵接一朵飞快地串成花环,一面随着跳跃的鼓声轻轻摇摆着头颅,而路旁的店面多是一间间艳丽缤纷的纱丽服饰店,正播放着比燃放爆竹还要亢奋的印度音乐——
不流世俗的艺术
而槟城总是热的。我上回回来,刚巧住进印度街的小酒店,一出门,震天价响的印度音乐和见了人张口就咬的太阳,就像埋伏在街道上一盆盆避无可避的小火炉,每走一步,都左闪右避,都步步惊心,逼得我差点就要手舞足蹈,像跳着印度舞一般,一步一步蹦着跳着往前奔窜。
因此我突然记起店里明亮的墙面上,留了一句美国天主教教士Gregory Boyle的箴言,“不要服务他人,要与他人合而为一”——说得虽然是信教者心灵上一枚晶亮的刺青,其实不也正暗喻匠人与他们制造的物件,所要传达的人与物之间连接的善与美吗?

我还想起有一年到威尼斯,在迷宫般的巷子里迷了路,走进一家窄小的皮革店,店主头上都撒满了霜雪,鼻梁上挂副圆框眼镜,明明听见我将门把旋开的声音,却头也不抬,专注地俯在桌面上,认真切割一匹橘色的皮革,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这就是所谓的匠人脾气吧?他那家店,不是专门服侍游客的手信店,而是认真裁制皮包和皮革手袋的工作室,我鲁莽地闯了进去,他即便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却也没有招待我的义务,任由我四下参观他的店面,来回打量他的作品,直至识趣地退出去为止——倒是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店里有一个尺寸适合短途出游的旅行包,选的是明亮的橘色皮革,线条利落,造型简约,提在手里在机场上奔跑着赶到登机口,配件芥末色的风衣,那画面应该是飞扬的、时尚的。

而我想说的是,有个性又诚恳的实体店,很多时候就是艺术的零售,以及工艺的展示,游客或路人推门而入,不论有没有消费,至少在那有限的逗留,给心里留下无限的激荡,明白了应当对手工珍惜,以及对匠人尊重——就算只是一本小小的手工定制记事本,复刻的全是过往生活没有过得这么焦虑急躁的时候,人们对日子的期待,对岁月的敬重。甚至文青实体店艰辛的存在,就是在喧嚣的街区,劈开一方小巧的避静之地,借给躲进来的游客,一时半刻的宁静,然后在装潢坚守简约原则的店里头,体验一种与在地社区氛围相违但又彼此理解和包容的暖和与朴实。
就好像Mucca Paper的每一本定制记事本,都有着鲜明的个性和主题,也都摆脱僵硬的产品陈列方式,而我细细翻动并心动的所有不同触感的纸张和邀请不同插画师联名推出的封面,仿佛在旅途遇到的一位颇谈得来的新朋友,他背后的故事,我都愿意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来,慢慢探索,慢慢听他来来回回把过程和细节掰开来又组装回去,还原一家实体店面没有办法被其他人拷贝的情感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