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到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会,往往是第二轮的。”
说这话的,是张爱玲。而且只要把其中一句关键词稍微改动,改成“先读到琼瑶的爱情小说,后知道爱”,那么这一段话的意义,就更加具有时代意义,也就更有说服力了。
出生在六十或七十年代的我们,基本都是被琼瑶写的爱情小说,或是被琼瑶写的爱情小说改编成电影的爱情文艺片,明目张胆地,夺去了爱情的童真——如果没有琼瑶的三厅电影,没有林青霞一边用手掩着耳朵一边被秦汉摇晃着身体发出嘶嚎“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你说,我们那时蠢蠢欲动的青春,该有多么苍白,多么寸草不生。

初识琼瑶
六十年代末出生,我很清楚地记得,在我还没正式升上中学踏入青春期之前,琼瑶写的爱情小说,在那个时候是小学校园里的禁书,我们可以在课室里光明正大地传阅《知识报》、《知识画报》、《好学生》,但绝对不可以公开阅读琼瑶的爱情小说,因为校长们太担心,读了琼瑶的爱情故事,思想会被荼毒,羞涩的情窦也会劈哩啪啦地乱开,对爱情产生病态的幻想。
但活过的时间要算数。读过的书也是。在那个如果光只是依赖“安徒生童话集”和“中国民间传奇故事”输入的文字营养素根本喂不饱我日渐抽高发育的身体,开始对阅读饥不择食的时代。我读的第一本琼瑶小说,是在我念小学六年级那一年。
那个时候,我被选为图书馆管理员组长,手里天天抓着一把可以打开坐落在科学实验室后方、登上二楼推开门光线还真不赖的小小图书馆钥匙。而其中一只钥匙,可以打开图书馆内一个长方形大铁柜,里面囤了一些不准外借的藏书,其中就包括好几本琼瑶的小说,以及一系列中国民间传奇故事——当然我不是没有怀疑,这到底是哪一间会馆拨款给图书馆买的藏书?又或是哪一位校友特地送过来的捐书?既然不准外借,为什么又要格外慎重地锁进铁柜子里不退回去?
而我其实是在一半懵懂一半好奇,和琼瑶的爱情小说“初试云雨”,读了至今仍是我最喜欢的琼瑶作品《白狐》,里面以古诗古词铺陈的画面,凄美而婉约,也是琼瑶唯一以聊斋手法书写,古时候狐狸报恩的爱情故事。至于其他,应该还粗略读过好几本连书名都记不太全的琼瑶著作,包括《碧云天》、《剪剪风》、《在水一方》,那感觉就好像是发了一场通俗文学的“梦遗”,既迷糊又潮湿,我到现在还是很困惑,这到底是文学的洗礼,还是提前实施的爱情成人礼?
另外,我大姐嫁得早,还不到廿岁,就嫁到我家乡吉打州北部,靠近象屿山的一座马来甘榜。而当时大姐陪嫁的嫁妆,竟然有几本琼瑶的小说,大姐很是珍惜地把它们收进她房里小小梳妆台的其中一格抽屉。有一次我随母亲到大姐婆家探亲,大姐拉开其中一格抽屉,把琼瑶的几本书递给我,要我坐到一旁看书去,勿要妨碍她和母亲难得有机会说些体己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怎么没有跟大姐把书借回来,但一直记得那几本书的书名和封面都出奇美丽,其中有《菟丝花》、《六个梦》和《庭院深深》,尤其是皇冠出版社诗情画意的封面设计,像一场来不及颠沛流离就半途流产的文字初恋。我偶尔还是会晃晃悠悠地记起,如果没有后来的张爱玲和亦舒,一个迂回曲折,一个单刀直入,我对爱情的理解会不会因为琼瑶而“马蹄踏不碎,马鞭挥不走”,留下滚滚的尘烟一望无际?
不切实际的爱情
我不琼瑶,但我也不反琼瑶。读过的琼瑶,并没有对我留下任何的文字阴影,因为她根本不是那种你读了之后就会一世人背负着她匍匐前行的作家。甚至,她的爱情没有意境,也没有金句,有的只是情节和对白——她不会告诉你,“我们都回不去了”,也不会劝告你,“如果没有很多很多的爱,有很多很多的钱也是好的,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我们谁都明白,不切实际的爱情,才是最迷人最美丽的爱情,张爱玲和亦舒何尝不是?不同的只是,琼瑶用的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手法,把爱,当成了一种暴烈的用糖衣包裹的情感绑架——《雁儿在林梢》有那么一幕,饰演林青霞姐姐为了供妹妹读书到舞厅陪舞的谢玲玲,禁不住崩溃下来的时候哭着对秦汉说了一句,“趁我还干净的时候把我拿去吧”,我坐在漆黑的电影院里,那一年我才十二岁,被琼瑶这么一句对白迎面劈过来,宛如五雷轰顶,吓得一动不动,原来爱情可以是牺牲、是抵押、是赔偿,真的是除了琼瑶,再也没有人可以将爱情那么明目张胆、那么凄厉缠绕地扭曲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