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巴士,坐在座位上等着巴士开动时,没有冷气的车厢热得就快把人融化了,我听见搁在脚边的阉鸡在菜篮里从喉咙冒出咕噜咕噜的低叫,看来,它比我还要不耐烦。车厢闷热的空气,像一张网,捂得我昏昏欲睡,我于是捏着裤袋里的块多钱,站起身跟母亲说我想下车买点零食,母亲听了,一边挪开身子,一边皱起眉头横了我一眼说,趁剪票员还没上来快点,巴士一开是不等人的。
偏偏我选好零食,掏出零角准备付钱的时候,其中一枚五角钱硬币竟滚了出去,掉进小沟渠,我慌忙蹲下身,一边怕弄脏鞋子,一边手忙脚乱地急着把硬币用铁钩给钩回来——

然后就听见背后传来巴士开动的轰轰巨响,甚至还感受得到从巴士屁股上喷出来的热呼呼的废气,我回过头,果不其然,看见母亲气得脸都涨红了,一个人提着菜篮,菜篮里面躺着不停转来转去扭动身子的阉鸡,还有大包小包准备给干爹“送年”的年饼,站在候车廊边,而背后的巴士丢下母亲,正徐徐转出大路——
我吓得手心不断冒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怯怯地朝母亲走过去。还好母亲疼我。一向都疼我。不忍心怎么斥责我。但巴士开走了,这是挽回不了的事实。我走过去握着母亲的手,帮她把菜篮提到一边,菜篮内的阉鸡,瞪着大大的眼睛,对周围的世界充满好奇,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我还掏出刚买的糖果,撕开来递一颗送进母亲嘴里——我还记得,我们两母子站在旧车头等下一趟开往端影的巴士,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
——但我想说的,其实是一只阉鸡,和一则过年给长辈“送年”的旧事。因为过年前给长辈送礼,在我小时候是马虎不得的大事。母亲生前时常嘱咐,年节送礼,厚重的是心意,是礼数,家里再怎么没有,心意和礼数跟足了,收礼的都是明白人,哪会计较礼篮里面装的是什么,总是高高兴兴地收下,然后悄悄在回礼的篮子底下,压了个大红包,说是给小孩过年买衣服。
阉割功夫
而我每每忆起小时候过年的景象,就像看电影一样,那片头一定是提着一只阉鸡,和母亲搭巴士给干爹送礼。我一直记得,每年过年前两三个星期,就一定得给我的干爹“送年”——我们北马人,到现在还是习惯把送礼贺年叫“送年”,只不过这“送年”,跟中国民俗在年初五破五送穷的“送年”——意即年过完了,日子啊,得慢慢回到大年除夕前的样子了,那意思是完全不一样的。
从我和母亲提着阉鸡去“送年”一路倒带,才猛然省起,阉鸡匠应该是失传的行当了吧?小的时候住在人口混杂的屋邨,每年过了中元将近中秋,就会看见阉鸡匠在肩膀上扛着轻便的家当,慢悠悠地荡进屋邨,他一派逍遥,也不需要敲锣打鼓,嘴里还懒洋洋地叼着一根烟草。那些家里早就养着公鸡打算阉了准备过年吃鲜嫩阉鸡肉的主妇们,立刻奔走相告,转身把各自养在院子里的公鸡给抓回来,交给阉鸡匠,让他熟练地用一只脚踏着公鸡的两只翅膀不让它乱动,一边用点了火烧了烧就算是消过毒的细铁丝当套管,用来套住鸡睾丸,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式,不到一分钟就将睾丸给拉出体腔外,而那满脸通红的公鸡“喔喔喔”,娇羞地啼叫了几声,就从阉鸡匠的脚下挣脱出来,还没意识到才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自己已经从公鸡变“公公”,从此失去踩踏母鸡的功能。
最好吃的新年礼
常听母亲唠叨,公鸡体型庞大,阉割前特别有侵略性,活动力强悍,明明刚吃下一把堆得高高的饲料,可隔没多久又被它给消化掉,所以公鸡一旦焕然长出一身光灿灿的亮羽,其实就可以准备阉割。而阉过的公鸡,鸡冠虽然还是怒红,但性情经已大变,变得温顺可亲,甚至还可以代替母鸡,照顾起小鸡来。最重要的是,公鸡刚被阉割,不能混群,也避免争斗,必须单独关进鸡寮,还得放养至少四到六个月,这样子养成的阉鸡,因为阻断了性激素的分泌,长得又肥又美,而且肌肉与皮下更容易累计脂肪,增添肉质的油润感,吃起来特别嫩滑,最适合拜祖先之后做成白斩鸡或葱油鸡。
——所以那时候家里唯一拿得出来,看上起比较体面并带点好彩头的,就是霸王般,看起来红彤彤雄赳赳的阉鸡,也是我们家每年特地养了留着给干爹和干娘“送年”,心意和礼数都一并凑足的年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