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元宵,奇怪,我想到的,先是瓜子,随后是饺子,最后才到汤圆——而且还是两个女人啃的瓜子。一个是春心荡漾的潘金莲,另一个是暗自神伤的宋惠莲。
《金瓶梅》第廿四回,写西门庆和妻妾们在屋子里饮酒庆元宵,宋惠莲虽然暗地里和西门庆勾搭上了,但除了在钱财上得到一点小甜头,却始终还是个仆妇,并没有资格以妾侍的身分,坐到桌子上和主子一起喝酒作乐,于是只能坐到穿廊下的椅子上,一个人,气鼓鼓的,霹里啪啦猛啃着瓜子——在这里,瓜子成了一个怨妇最好的出气筒,而吐了满地晶光闪闪像碎钻一样的瓜子壳,全是女人一肚子的怨气。

另一个强烈的对比,自然就是潘金莲。元宵节前一天,春风得意的潘金莲,这头才通奸西门庆毒死武大郎,另一头就应邀到李瓶儿新买的房子喝酒赏灯,而那屋子位置真正好,临街,近灯市,可以名正言顺地在楼上挂花灯、设围屏、摆桌席,众人赏了一回灯就入席归座,唯独潘金莲,依然伏在窗口,买弄风骚地探出大半截身子,还不忘露出水灵灵的十指春葱,一边啃着瓜子把皮儿吐出来,一一落到楼下看灯的人身上去,一边和孟玉楼两人莺声浪语,嬉笑不止,那个妖媚张扬的神态,导致她吐到楼下去的每一个瓜子皮儿,都是对男人们最明目张胆的的挑逗和暗示,惹得楼下的男人们无一不心猿意马,纷纷猜测,这到底是谁家守不住春心的艳妾,胆敢如此放浪形骸?
因此,瓜子在《金瓶梅》里,实实在在比汤圆还要引得我浮想联翩。不单单因为潘金莲最爱啃瓜子,而是瓜子本来就是女人最好的闺蜜——女人满怀心事的时候,总爱躲到帘子背后,不发一言地啃瓜子;女人春风得意风情万种的时候,也喜欢当街对着男人们啃瓜子,而瓜子在必要的时候,其实是最佳催情剂,尤其是女人亲口为男人啃的瓜子仁——
《金瓶梅》有一章,写李瓶儿去世之后,西门庆伤心欲绝,妓女郑爱月知道了,就托人送来一方桃红绫汗巾,里头就裹着一包她亲口为西门庆啃的瓜子仁,那份湿濡濡,沾上口水也沾上胭脂的瓜子仁,上面混合的亲昵和暧昧,简直比肌肤之亲还要让男人心神震荡。
可惜西门庆最爱的,其实不是瓜子,而是饺子,如果你细读《金瓶梅》,应该知道,他最后一顿在人世间的吃食,吃的也是饺子,而且还是正室吴月娘叫他的第四房妾孙雪娥给他煮的“三、四个水角儿”——虽然他最怀念的,猜想应该是潘金莲和李瓶儿投其所好,各自心思细密地较劲儿,替他裹的肉馅角儿。
南洋汤圆
至于《金瓶梅》之所以好看,除了人性和情色,其实还有叫人瞠目结舌的吃食。西门庆家缠万贯,官位最威风,声明最鼎盛的时候,谁不知道西门大人的嘴巴简直被骄纵得过了分,单是元宵节备下的果品,就有十三样之多,而北方称做“元宵”——取其“团圆”之意的汤圆,在西门庆家里更是极尽精致与奢华之能事,那些被他发帖子请回来的堂客,宴毕,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方盘果馅元宵,盛在银镶茶钟,并且配搭金杏叶茶匙,至于元宵里的馅料,则是白糖玫瑰,既馨香又清爽,卖相和味道都十分高级,就算放进现代高级精致料理的菜单里,也一样不怯场不逊色。
而元宵是新的一年,第一个祭月赏月的月圆之夜,所以大肆庆祝也是合情合理。虽然在南洋,过元宵吃汤圆并不是每一个籍贯都会奉行的风俗,但我其实很喜欢汤圆最初的那个名字,叫“浮圆子”,有很立体的画面感,甚至字面上,已经可以感受到在朴实老百姓的灶头上,浮起满满的人间气息。
就好像我们都明白,玫瑰无论改了什么名字,也还是玫瑰,汤圆也一样。即便商贾们为了讨好意头,把汤圆唤作“元宝”,它还是逃不开以豆沙、山楂、枣泥、核桃、黄桂、白糖做馅。而且就算用蒸、煮、煎、炸,汤圆还是汤圆,只不过到了不同地方,就随不同的风俗,改换了馅料和名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