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陈文轩
京都,阡陌纵横交贯,铁路翩跹,八方蔓开。千余日光景,凡事总有瓦解时日,权当是为验证,景物大约曾实实在在。人总不免寻觅歇憩所在,故地重踏,是否尚有不可摧壁垒?七余小时航程,似是穿透时间薄膜,已然泛旧的,会否一如想象鲜活?
乘飞机,幼时悸动已无存。子夜阒然,灯火无所依。舱内撩拨心弦的披头四(见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似乎也稍能感同身受。与其说喜欢日本,毋宁说钟情于庞大的井然有序与赛博朋克的乌托邦幻影。然此行却有意绕道大阪,前往毗邻的京都晃荡。名曰晃荡,全因自身懒散,不屑事前计划,因此旅程松散,目的阙如,舟车劳顿乃吾所恶,因此仅待一地,别无他处。京都,乃至日本任一稍具规模都市,都(或许)共有某种特征,这种理不清道不明的特征(毋宁说一种朦胧且非理性的印象),且与博尔赫斯笔下的巴别塔图书馆作类比——庞杂的无尽宇宙,每部分皆以一种合理且自然的方式彼此相扣,既非乱毵毵一片纷纭,也并非那种了无新意、本质阙如的高度划一。
间隔近五年,故地重游,疫灾使许多人事改弦更张,支离破碎。来日似无所期,此际过于真切,唯尚有往日值当回味,欲觅回的,当然并非区区相片。京都不似大阪、东京那般高楼林立,但其内嵌于摩登都市面貌下的厚实文化底蕴,编织成另一道独特风景。踟蹰其中的人群,在纵横的钢筋迷宫中,在肃穆神明的笼罩下,彼此叠映,一如波德莱尔所说那般“过渡、短暂、偶然”,多种元素须臾交汇霎时消逝,恰恰体现了美。况且,其尚葆有千年古都所特有的典雅与厚重感,并不被商业化浪潮过多冲击、颠覆。行于其中,尚可悠然自如,游弋一幅泛旧画卷,乖离时代,正是动人之处。

娑婆世界窥一刹活火
一座城灵魂为何?言下之意即一座城以何种存在形式表现自身。是处遍布的寺宇、神社使京都绽放自身。它们不啻作为宗教场所而存在,更具审美与文化价值——日式传统美学、建筑艺术和自然景观的三位一体。这些星罗棋布的静默守望者,见证岁月变迁、沧海桑田,逝者延绵不舍昼夜,而它们怀抱神圣,安放闹市一隅,在无常的洪流中溯洄。从吾下榻之旅馆步行数分钟,便来至东寺(教王护国寺),始建于日本平安时代,为京都现存最古老寺宇,其最为人所知之处便是境内伫立的五重塔,寺内尚存有大量珍稀文物与壁画。游客不多,比起热门景点,人能自如其中的广延自然更开阔,更能在其中信步散心。

但若提及寺宇,首先忆起的,乃金阁寺无疑(当然,鹿苑寺一名更为顺耳)。金阁当然是美的,无疑,似幻影缥缈却夺目,徜徉晌午阳光,拂照下熠熠生辉,倒映一镜湖心,粼光潋滟,霎时驻足凝望,恍然入梦。楼阁式建筑的第二、三层外墙均沾覆金箔,既庄严华丽,亦富有深刻禅意,无愧于日式建筑美学之极。
暂且忽略那此起彼伏的赞叹、攒动的人群与逼仄的落脚地,仿若抛却尘世忧悒,穿透薄雾似的辉光,浸润于宁静。金箔眩目的光华,超脱时空,升华为概念,映照出你我身处其间无常世界,不论晨曦日暮,金阁寺凭其光辉,始终低语时光流变中的永恒之美。幸免于火难中的凤凰像,浴火涅槃,伫立寺顶,静观婆娑世界尘芥纷纭。

除却金阁寺,静立东山之巅的清水寺亦承载了岁月砥砺,俯瞰这座古都的千年变迁。清水寺始建于奈良时代,其或许是京都最受游客欢迎的寺宇,以“清水舞台”闻名遐迩,舞台巧妙地悬空依山势而建,由百余巨木支撑而无一钉一铆,千载风霜洗礼,稳固如初。
驻足其上,极目远眺,抽离于城市编织的欲念之网,浑身顿觉悬浮,随清癯晚秋飘曳,掠过绚烂的、短促的、轻盈的、悲恸的,游离人世与幻境,已不在乎何为真切,何为己所虚构。虚构之物是否存在,其本体论地位如何,这当然是个哲学问题,但清水寺之美,俨然镌刻四季之上,居于尘世,却使人一窥永恒。有为法如露如电,栖居于世,又何必执着于水晶般无暇的虚幻之物,又何苦为了强加自身的概念与规训鞠躬尽瘁,“不要想,只要看”,正如维根斯坦所说,是时候正视一切粗糙繁复,而这也意味着正视生活。

孤身夜行且听风吟
故地重游,缘于心之挂念。五年前初访京都,自然印象深刻,若要为已然晦冥的记忆寻关键词,于我——鸟居、川、竹林。鸟居,指称的无疑是位于伏见稻荷大社的千本鸟居。伏见稻荷大社坐落京都南郊的稻荷山,为日本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稻荷神社 ,供奉掌管五谷丰登的稻荷之神。而千本鸟居,则是神社最具标识性景观,成千上万朱红鸟居座座接连、层层叠叠,沿山林深处一路延展下去,起伏蜿蜒,形成一条通往神秘场域之幽径,这些鸟居皆由历代信徒、商贾捐赠修建,步入其中,仿若走入结界,尘世喧嚣似被屏蔽,鸟居罅隙,树影微曳,一步一石阶,步步叩敲心灵。此行我再次选择夜行登顶,鸟居幽径在夜色中更显神秘、静谧,爝火与暗影交错,拾级而上,仿若参访神明门户。


川,指称桂川,但在此处更想意指的,是横卧川上的渡月桥。五年前初访渡月桥,便似被夺了魂,于是在每个薄暮时分,都会乘电车前往岚山,出站步行数里路,来至桥上踱步。凭栏而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头一次领悟孔老夫子此言意境,渡月桥之诗性与气韵,言语苍白无力,快门亦捕捉无门,朝远处眺望,岚山俨然桃源仙境。夜渐深,入骨三分,霓虹与车灯远处式微,行人渐消散,正是此刻,竹林魅影始召唤。竹林小径离渡月桥不远,入口隐蔽,踏入其中,微风轻拂,竹叶婆娑,夜色中只闻其声,纵深之感倏然丧失,心绪也似在这片茫然之所,虽随竹叶絮语四散。我也曾忖度,或许京都之行,意识深处唯一目的,不过为在这样的更阑时分踱步于此听风低吟。这时这刻,在这深不见底的林荫之际,清晰可见,只有孑然只影,我清楚感知我的存在,我的存在的每一瞬间的绽开与外显,如此这般确凿,但也如此这般缺乏意义。但栖居这世间,又何必在乎这些。于是乎,这位时隔千余日远道而来的旅人,就这样消散在茂密的竹林间,而他似乎还在犹豫不决,想在这无人之境寻觅慰藉。



后记:
显而易见,此游记有相当一小部分篇幅可简单归类为作者本人呓语,请读者不必大为纳罕,这一方面源于本人是活生生处于生活之流的具体之人,而非冰冷的景物速写器;另一方面则源于本人易于胡思乱想的精神内耗特质,京都神韵俨然使我魂不守舍,这点丝毫不必放在心上,这座城市,当它投影你我心上,请捉紧分秒,与之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