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钟瑜博士的家,宛如踏入艺术自然展示空间。从玄关的雅木与石狮到客厅里的书法、木雕与观音像,再到工作室里整墙藏书与来自世界各地的手工艺收藏,还有那一箱箱细心保存的少数民族服饰,每件都有故事,也是创作者与收藏者的心血。对她而言,美与生活早已密不可分。她承袭了父亲——马来西亚艺术学院创办人钟正山校长的艺术天分,也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艺术之路。

我们坐在钟瑜的书房闲聊,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室外是一片她亲手打理的绿意,近年她迷上园艺,那些植物也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创作”。
钟正山校长于去年辞世,转眼已是一年多。晚年他与太太同住在大女儿钟瑜家中,他们的房间与楼下书房相连。那段时光,钟瑜日夜守护父亲,经常彻夜未眠,一边听着房间的动静,一边在灯下雕刻版画,一刀一刀,完成了以“背儿带”为主题的一系列作品。2024年2月3日,她在东禅寺佛光缘美术馆举办《情系背儿带》个展,23天后,父亲安详辞世。
特别的是,当年她曾替父亲办60岁个展,如今自己60岁,换成女儿为她策展。三代齐聚,见证一场意义非凡的展览,也延续了这个家庭深厚的艺术灵魂。





“从小家里环境每天都能看见艺术品,耳濡目染培养审美观,父亲也很鼓励孩子们收藏的喜好。”

钟瑜家里特别多木雕,她对木情有独钟,是因为树木有生命力。生病长瘤的树根,在艺术家眼中是大自然的巧手之作;百年岁月蕴酿的崖柏,经过艺术家之手雕刻,更显灵气。
她木刻版画也有其原因。虽然从小受父亲影响喜欢画画,也随他学过水墨画,但心里想走不一样的创作道路。父亲收藏书画茶壶雅石木雕陶瓷,她的收藏则完全不同,偏爱有民间色彩的手工编织和纺织品。

抢救消失的民族珍宝
她笑说自己收藏的东西“有点杂”,但其实每一样都别具文化价值。书架上摆着许多中国传统的藤竹漆篮,最珍贵的是一对来自她先生的婆婆、从中国福建浦田带过来的竹篮,还有外婆传给妈妈、再传到她手上的百年福建篮,这些可说是真正的传家宝。
除了这些,她还收藏了不少东南亚少数民族的背儿带,但最宝贝的是花了几十年时间,一件件搜集来的少数民族服饰。
年轻时,钟瑜曾研究过东南亚人类学和民族文化,走进深山村落做田野调查,从那时起就对民族服饰特别着迷。90年代到北京攻读博士,后来又陪着父亲到内蒙古、云南办学,只要看到民族手工纺织的服饰,就忍不住买来穿,久而久之变成一种收藏习惯。
一开始只是喜欢,后来则是想抢救这些逐渐消失的文物。她收藏的其中一件珍品是来自云南的双面刺绣服饰,原是一位八十多岁老奶奶从小亲手缝制的嫁衣兼寿衣。后来被当地一位收藏家珍藏,担心过世后家人不了解其价值会丢弃,便将这件刺绣衣交给钟瑜,深信她会妥善保存。这件作品曾在《情系背儿带》展览中亮相,与其他少数民族服饰一起展出,她计划未来办背儿带特展。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收藏虽是个人的,但文化传承需要被分享。”她拿出几件早年在云南收藏的服饰给我们看,件件绣工细腻,令人惊艳。遗憾的是,如今许多年轻人对这些传统工艺的价值认识不深。她正在思考,未来或许将这些珍藏捐回云南,成为当地文化资产,延续父亲那份对艺术与文化的初心。


承父之志走自己的艺术之路
钟瑜多年来不仅是父亲的女儿,也是他的助手与秘书,一同策展、出访,推动艺术交流。这段同行岁月,不只是工作,更是深厚的父女情谊。然而,“女承父业”的道路走来曲折迂回,是她个人选择而非父亲授意。
钟瑜从小代表学校参加绘画比赛总得冠军,小学四年级“母爱”一画得到世界儿童绘画比赛第一名,当时苏丹后颁奖握手,难忘其手柔软若棉花。虽从小崭露绘画天分,但父亲深知艺术路艰难,鼓励她向物理发展。她最初梦想念航天航海系,因父担心危险不同意,便在台湾大学修读植物病理学,期间多次申请转艺术系,但不被允许跨科。
始终心系艺术的她觉得四十万倍显微镜下的病毒美得像一幅画,心想若不能从事艺术也可以当一名显微镜摄影师。完成硕士学位后,她放弃前往美国念分子生物学,选择回到父亲身边。身为长女,眼见父亲创办马来西亚艺术院起步艰难,于是立志要帮助父亲推动艺术教育。她当时想法是:“科学家不少我一个,父亲孤军奋战,他身边多我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工作几年后,她赴北京大学读艺术系博士,开始书写马来西亚华人美术史。由于意识到父亲艺术成就将会留在历史上,父亲也说过日后要把作品捐赠美术馆,钟瑜早就着手准备。她从二三十年前起小心保留一切跟父亲有关的资料,从画作素描稿到访谈纪录照片书信小字条等点点滴滴都收集存档,并为此去修档案管理学、图书馆管理学。没有几个艺术家的孩子愿意做的这些事,钟瑜视为使命,“我一生的事业是研究父亲的一生。”她说:“父亲只是做为一个艺术家搞创作,剩下的事都由我处理。”



千余珍品捐赠大学美术馆
钟瑜曾接受临终关怀训练,因此能更平静地面对父亲的离世。她说,父亲是自然老去,少有病痛,家人早已有心理准备,加上全家皆学佛,对“人生无常”早有体悟。
她透露,父亲生前曾坦言该完成的艺术使命都已完成,画册也已出版,早已放下牵挂,走得平静、无憾。她编写的两本书《钟正山馆藏书画图录》与《一生只数笔》,收录了父亲的重要创作与珍藏。父亲离世前恰好见证这两本画册的诞生,成为他人生最后一份圆满。
钟正山将约1200件作品与收藏品捐赠给云南财经大学的“钟正山美术馆”,当中包含逾百幅亲笔创作,及张大千、刘海粟、康有为、黄尧、沈慕羽等名家珍藏。此举延续了他一贯对艺术教育的热忱。钟瑜说:“父亲生前不轻易卖画,也不愿珍藏流入拍卖市场。他早就决定身后将这些作品捐出,成为公共资产,让所有人都有机会欣赏。”

她也提到,父亲位于美拉华蒂的旧居将改建为“钟正山美术馆”,并与中国馆结为姐妹馆,携手推动艺术发展。同时,她也在筹备一座艺术图书馆,延续父亲“艺术家必须多读书”的理念,让创作与学术并行的精神代代传承。
父亲过世后,她花了一年时间整理他的资料和档案,协助国家美术馆筹办《档案计划:钟正山展览》(展期为今年3月至9月),让大家重新认识这位马来西亚中国水墨画家及艺术教育家的贡献与影响。


同时,她也花了很多时间整理父亲的遗物,大部分画作已经收藏或捐赠给美术馆,但还有上万本书等着处理。这一年,她就像在练习断舍离,感触很深——东西终究可以放下,真正值得留下的是回忆和精神。
她说:“爸爸影响我最深的是他一生奉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和“真善美”。他总说世界那么大,要多走、多看,多读书才能拓展视野、提升人格。我也是这样教孩子,鼓励他们去体验人生,培养胸怀与品格,心怀慈悲,做个善良的人。”

无欲则刚先舍弃才能拥有
“收藏品和垃圾,其实只在一念之间,全看你要不要。”钟瑜这么说。
她想起90年代初,读博时的导师是徐悲鸿之子。当时他来马来西亚寻找父亲的画,结果发现不少家庭其实收藏着前辈买的画作却不识货,甚至有人误把整箱徐悲鸿的画丢掉,事后悔到不行。也有人曾在垃圾桶旁捡到伯圆长老与钟正山的墨宝,让人唏嘘。
这些故事让她更坚定,与其日后让这些收藏品下落不明,不如早点安排好去向。
她坦言,自己加上父亲的收藏多到惊人。即便已捐出上千件,家里还是堆满了东西。但她早就想好了:孩子只需要挑几样喜欢的留念,其他的会捐出去做慈善或交给博物馆收藏。“这些属于文化遗产,应该归公众,而不是藏在某个人家里。”



不久前,她应叶逢仪邀请,跟苏祖绵、黄孝居在GMBB合办《物以载心》收藏分享会,她带去了民族服饰,有些是展示用非卖品,也有一小部分开放给有缘人收藏。
她笑说,以前年轻时什么都想拥有,越多越好,现在到了这个阶段,反而学会放下。断舍离”是指拥有太多需要去掉。“断舍离的前提,是你拥有够多了,才有东西可以舍。”她收集少数民族服饰几十年,现在已达到饱和,不再想添购。
父亲过世后,她捐出了上千件收藏,房子里瞬间空了不少。她形容那感觉就像卸下一口气,整个人轻松起来,真正体会到佛家所说的“无,才是快乐的”。
“以前总觉得拥有才是幸福,现在才明白,没事一身轻才是真自在。”能把珍藏交到有缘人手中,本身就是种喜悦。
她也说:“多年来替父亲设立美术馆的心愿,这不是他交给我的事,而是我把它当成自己的事业去做。很幸运,我的父亲是艺术家,我才有这样的条件去完成,也很感恩他全力支持我。”
如今,使命完成,她只想好好过更轻松的日子。无欲则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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