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方俊心
圖：受訪者提供

我們兩台腳車並排在路口，等著罕見的腳車形狀紅綠燈，從紅轉綠。沈美雲（Elena）張望眼前蘇丹阿都沙末大廈——老一輩的人俗稱它“大鐘樓”，跟我說起了這座英殖民時期留下的建築及設計師Regent Alfred John Bidwell的故事。

好不容易綠燈亮起，另一個方向的車子卻對他們的紅燈視若無睹，一台接一台衝過我們前面。厚輪胎疾速輾過這座城市，舊物隱退在揚起的塵色之中，一點一點地變模糊。

也許說不出“在很久很久以前……”對很多人來說毫無影響，Elena卻不這麼認為，這可直接影響了她的腳車導覽生意。一棟舊建築消失，裡頭的人隨著離開，曾經在這裡發生的故事，喜怒哀樂也一起搬走了。“少了一個故事，少了一個可停頓的點，讓導覽路程少了趣味。”

若不騎腳車將會錯失小地方

正要邁入三十的Elena擁有法律背景，英國畢業回來后在律師事務所呆著，過了四年每天協助客戶完成購屋手續，假日到房產商發售現場加班的生活。

2013年年底，她轉到馬來亞大學當研究助理，起先想解決的只是校園內通勤的麻煩，各院系間距離走路嫌遠，搭巴士嘛，準點是個夢，于是她想起了腳車。她並沒有立即騎上大馬路。按部就班的，先在住家花園外騎騎，三公里、五公里，最終壯著膽子，從八打靈再也十七區住家一路騎到學校，一併解決了校園內通勤問題。

原本常到綠色組織、公益團體做義工的她，逐漸戀上這種可复新資源調度的交通工具。她加入了騎行群組，一有空就跟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騎車游山玩水、吃吃喝喝，而且還考了藍色導游執照，趁著空閒的週末帶人騎腳車游玩。

“腳車是很……有用的，”她拉長音，“它帶你去很多你不曾留意的小地方。”

因此高教部削減預算，約聘制教員的工作受影響的情況，只是個中原因之一罷了。她愛腳車，希望幫忙改善腳車道，吉隆坡一帶也未見腳車觀光導覽業。

一切關于故事腳車只是工具

2016年4月，Elena只擁有兩輛腳車，資本一萬令吉的小本生意投入運作了。一年后引起媒體注意時，Elena已開發了八條包括吉隆坡市中心與巴生加埔郊區的旅游路線，到了年底，路線又增至12條。

眾多選擇之中，她發現最受歡迎的是吉隆坡市中心的行程，流連她稱呼為“老城區”的獨立廣場一帶，茨廠街、小印度和甘榜峇魯。

她會帶著游客一路騎，一路停，停在她覺得有意思的地方，講故事。古蹟、反映馬來西亞社會特色或文化之處、藝術地標，在地美食當然也很重要，不過曾有“紅毛”向她反映這方面的數量該減少。

“一切都是關于故事，其實。腳車只是個工具。”

老建築正在消失，Elena希望能至少趕在那以前，把關于這些建築，還有使用建築的人的故事講給人們聽，而那些人再把他們的所見、所聞帶回家，用口耳相傳的方式傳給下一代，或記錄在數碼的世界裡。

“有時客人回去他們的國家后，會給我寄照片，三十年前他們在同一個景點拍攝的。很多已改變了。”

採集市井小故事

Elena的客人幾乎百分百是老外，尤其來自一些已經很習慣以腳車代步的歐洲國家，如德國、丹麥、瑞典和荷蘭。馬來西亞人只佔了很少很少數。

經歷一年多的經營，兩輛腳車加到八輛了，每當老外的國家飄起皚皚白雪，Elena的生意便進入旺季，最高峰一周有三四團。但是到了夏天，老外也可以在海邊玩水的季節，馬來西亞就沒那麼具吸引力了，Elena可以一整個星期都開不成團。

這也許不是壞事，她說，她可以趁此機會到處多採集一些故事，策劃新路線，要是一天到晚都被行程塞滿，就沒時間做這些重要的部署和規劃了。

採集故事的方法相當簡單，旅游網站、維基百科或導游手冊，但是Elena要的不是這些。她的市中心團名稱前總加個“Hidden Secrets”字眼，隱藏的秘密，要挖掘那些隱藏版故事。Elena會跟市井小民面對面做口述採集，而且一次不夠，前一兩次只是跟對方認識和建立互信關係，有了信任，接下來才願意跟你說話，慢慢地把故事講給你聽。

對于這些採集到的故事，她是視為智慧產權的，所以有時選擇不對游客以外的人說得太多，以免被人抄去，“它們是我的苦功。”她曾拒絕過電視台的訪問，因為她認為那樣就會讓鏡頭透露了路線的細節，每一個轉角，為什麼要在這裡轉而不是那裡，都有理由，也都是她精心設計的成果。有人說，馬路是屬于大眾的，“大家的想法不太一樣，”她會擔心未來有實力雄厚的投資者成為她的競爭對手。

開拓腳車道預留停泊位

有開團的工作天，Elena會起早做準備，若是吉隆坡市中心的導覽，八點她就會抵達獨立廣場旁的“I love KL”地標前等待。雖然配套上註明時間是早上八點至十二點，可是一切還得看天氣、游客的速度與體能、突發狀況等因素，延遲至三點結束是常有的事。之后，她帶著腳車回家，做做簡單的維修與保養工作，確保輪胎、煞車等狀況良好，隔天，一切又重頭開始。

不會常常有游客棄車而逃，但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過，一對澳洲來的夫妻，訂團的先生是騎士，太太來的時候卻穿及膝裙，第一個景點后就不能繼續了。還有四位印度來的先生，天氣太炎熱，停在咖啡館喝杯咖啡后，兩位要坐朋友的車離開，剩下兩位繼續。之后，她必須開車去“撿”這些被半路拋下的腳車。

“要是碰到下雨呢？”

“停下來等。”

“要是它不停呢？”

“等到它停。”

導覽不會因天氣、天災因素而退款，“在越南，他們還是披著雨衣繼續騎。”時常有游客向Elena反映，泰國的腳車導覽是如何好如何完善，這可成為推動Elena的壓力了。

2月9日，聯合國成員將在吉隆坡國際會議中心碰頭，召開“國家城市論壇”，討論城市裡的永續生活目標。吉隆坡市政府已準備為此費三至四百萬令吉，建一條三公里的腳車道。

“可是他們沒有想到腳車停放處，”Elena說。“我希望能強調這一點。”

為城市基建獻出綿力

我跟著Elena從獨立廣場一帶開始騎，經過西冷路（Jln Silang），擠贏堵在路口那些比我們大的交通工具，抵達了同善醫院所在的富都路（Jln Pudu）。有輛汽車正要從醫院停車場出來，Elena鳴車鈴，徑自先走過。然后Elena回頭看一下，右手四十五向下斜，手掌上下地擺，示意右向。沒車，我們很快地穿入了短隧道，這時我注意到經過身旁的車子都右移，繞離我們，已經壓在馬路分割線上了。

很多時候我跟不上Elena的速度，外人會看見一位騎變速腳車、運動服打扮的人，在后頭苦苦追著前頭一輛折疊式腳車、戴闊邊帽的女士。

逐漸凋零的故事

幾年前Elena開始騎腳車上班的時候，不是不害怕的，八打靈再也十七區往馬大校園有一段上匝道路，相當斜，車速60已是很慢。她撇下朝九晚五的工作，做腳車導覽員，她媽媽更是大力反對。首先專業領域就不同了，再來媽媽覺得女生還是在室內跟電腦、學生為伍，不會那麼危險。

2014年，Elena的生意剛起步之際，有天她騎到了蘇丹街路口。一左拐，輪胎忽然卡進了路洞，腳車翻了，她跌個四腳朝天，被送進醫院動手術，在手臂裡置“鐵片”。媽媽叨念她，看吧，就說了很危險，希望她不要再繼續這門生意了。當然她沒有照做。不過在往后騎行時，她更小心注意，把速度放得很慢，雖然她的慢對我來說還是快得出奇。

所謂首都，在建設馬路上表現如何，大家心知肚明。遇到路洞或故障的紅綠燈，Elena會盡所能回報給市政府，她說他們一般會在三個月修繕完成。

路況並不是Elena最大的阻撓，逐漸凋零的故事才是。地方或建築被拆卸重建，裡頭的人搬走，那景點從此走到了它生命的盡頭。甘榜峇魯原有13座馬來傳統高腳屋，如今剩下九座。位于Jalan Salleh的圈定2017年要全拆，讓路給地鐵，百多年的歷史老屋成了城市發展的亡魂。

到了該分道揚鑣的路口，Elena要直走，而我必須右轉。我擠過了最前排的摩哆，在安全島等著，這條全吉隆坡最先發展起來的主要道路之一，回頭一看，Elena已經不知去向，大概已經繼續往她的前方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