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好人，所以沒資格叫人做好人。我並不寬容，所以沒資格要求別人寬容。

日前，我和哥哥大吵一頓，吵得不留情面、痛快淋漓，很多話他可能是一輩子從未聽人說過，我卻故意刺在他的心上。吵過后，只覺傷心，可當時我想，我想說的話都說完了，人生沒多少機會可如此撕裂自己，看清楚自己，把自己搗得支離破碎，再一塊塊拼湊回來。

上周，我和數名佛教界前輩討論什麼是正信佛教，什麼是附佛外道？其中有位前輩說：佛門中人，誰有資格批評附佛外道？捫心自問，設想來到生死關頭，父母癱瘓在床數十年、你的兒子遇車禍殘障了、你的女兒被人擄走，你都能堅定依循佛陀教誨的緣起觀，絕不求諸于外道神通，你才有資格批評附佛外道。

所以，人沒有到那個關頭，很難知道自己的心長什麼樣？很難知道自己骨子裡有多壞。讀金庸《連城訣》，花鐵幹若沒遇上血刀僧，可能一輩子都是好人，甚至將自己給騙了。

我父母生、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家道小康、人口簡單，兄弟姐妹無事。我常看到同輩中，包括親戚之中，兄弟姐妹有爭產結怨的、拳腳相加的、老死不相往來的，我常暗暗慶幸，我家沒這些問題。

就在這樣看似慶幸日子一年年過去，我沒有去處理、正視的一件事，我和哥哥的關係並不好。沒什麼爭的、吵的，但卻能避就避。因為性格不同，從小，我們就看彼此不順眼吧？然而，就因為他是我哥，他得被迫接受我的很多事。

我小時候很怕鬼，搬進新家那陣子，晚上得拉著枕頭擠到他床上才可安眠。上中學時，我和他同校，他得每天用摩哆載我上下課。最初到吉隆坡當記者時，我曾寄居他家七年之久。后來我才發現，我們都在彼此忍耐。

哥哥不常和我好好說話。打小我收集書，他收集飛機模型。媽媽的一個舊櫃子讓我放書，他則把他的許多飛機模型擺在書外。我抽書來看，若是動了他的飛機，就得被他報以老拳。那些拳頭讓我很討厭飛機模型，很想趁一個晚上把它們全丟掉。

我唯一同情的，是他的人生帶著股悶氣。他年輕時就很想當飛機師，奈何視力不佳戴了眼鏡，這個夢就碎了。所以他平時最大的嗜好，是閒躺著，手握著一架飛機模型在眼前移動，想著它慢慢從跑道上起飛。

這些過往種種，因為我們彼此不交流，不討論，它就隱隱藏在心底沒解決。他遇上我這個書獃，性格孤介，加之一無所長，家人不當面饑諷厭嫌就罷了，兩人實在沒相處契機。

十年前他搬離別處，他的故居轉讓我們兄弟姐妹聯名，為此，我回到他的故居一人住。這間故居有他的很多記憶，他把一生所有模型飛機、雜物都收在這裡，常常會回來看看舊物。我的哥哥是連盒子、保麗龍、塑料袋都要收藏的人。

“我的東西不要動！”這是他最常交代的事。我不敢找他談，也不想聽那不耐煩的語氣，好像我這個人只懂得說廢話苟活于世。

有一回，我在整理屋子，打開了門，在廚房打包垃圾準備拿出去扔，他突然出現，看到家中的門是大開著的，開口高聲就罵，好似天塌下來的大事。我覺得和他相處，我只能把自己當成一無是處的小孩，遲早得精神衰弱症。

我開始想，在哥哥眼中，我屬于什麼？兩人爭執的導火線為此引爆。我家一向有從上到下可以遇事直斥的傳統，有意見就開罵，而不好好說。這次我使盡全力掙扎反擊，我不只是聽你罵，我也有看法。

如果哥哥要數落我的缺點，大也可數落一堆。這麼多年，我忍他，他也在忍我。佛門常說超度冤親債主，自己何嘗不是他人揮之不去的冤親債主？我不想再假裝好人，也不想再假裝沒事，我把自己撕成一條條，再去重新思考自己的家庭、未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