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逝世，收到消息，心情铅重。物伤其类。坊间的“金学系列”多册，这些年来我陆续买下，作品议论与小说人物分析，颇为有趣。

还珠楼主洋洋洒洒5百万言的《蜀山剑侠传》，对金庸影响应该不小。剑侠小说犹似剑仙传奇，飞天遁地，奇幻诡异。可是还珠楼主的武侠魔幻没有多少“现代性”（Modernistic），不像金庸，他在1955年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书剑恩仇录》取材已不凡：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与乾隆皇帝竟是血缘兄弟。矛盾大对决，可以想像的空间很大。针对兄弟与家国之情，写民族矛盾、家国冲突，不仅题材“新派”，而且思想“现代”。

“现代性”充满了矛盾冲突。兄弟之情，血浓于水；汉满纠结，政治分歧，是金庸第一部武侠小说的主轴。《神雕侠侣》的通灵神雕，使我想起《蜀山剑侠传》的袁星（他是通灵的猩猩），金庸笔下的三人行意念可能来自还珠楼主的原型。小龙女纯洁无邪，杨过忠厚朴实，一对金童玉女。金庸让杨过断了一臂，让小龙女昏迷中失贞，而他俩如何接受残酷的现实，成了这对侠侣一生的折磨。这对璧人内心的挣扎，逼着读者的现代性“苏醒”（Awakened）。我们甚至不能用粗糙的“残缺美”，笼括他们两人的巨大伤痛。

金庸与梁羽生的分别

金庸的15部武侠小说，多为小说中主要人物的成人仪式：追寻自我，以迄任务完成。金庸与梁羽生最大的分别可能是“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分歧。梁欣赏金庸小说的创意，但对金庸笔下人物既忠又奸，”人物性格不够典型化”颇有微词。梁羽生喜欢郭靖、乔峰、袁承志、张无忌等舍己为人，锄强扶弱，对性格模糊的其他灰色人物，觉得处理不好、不当。梁羽生可接受岳不群奸到透，对有正义感、有原则，机灵多变，对许多事情却无所谓的令狐冲相当感冒。

对金庸而言，小说人物最有趣、对作家最有挑战性的恰恰是性格的“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一念之恶与一念之善都在一念间，是真性情的流露，是人性的反映。真实人物性格复杂多变，在小说中把人物性情简化，反而损害了作品的艺术价值。

基于同样的对“真实性”的要求，梁羽生对金庸笔下各种匪夷所思的武艺与内功，那就更无法欣赏与“谅解”了。《射雕英雄传》黄药师、洪七公、一灯大师、欧阳锋、周伯通的奇幻内功武艺，梁无法接受，虽然梁羽生本身也不主张，每招每式都必须符合中国功夫的套数。

我没读过梁对《鹿鼎记》的批评。韦小宝浪荡不羁，一个小人物因缘际会成了英雄人物，这是“反武侠”、“反英雄”（Anti-hero）的颠覆书写，把《鹿鼎记》称为第一部后现代武侠小说也不为过。

韦小宝不可能为梁羽生所喜。金庸把一个不懂武功的小混混在江湖浮沉的发迹史写活了。小说情节丰富，完全打破过去侠义小说的规矩。梁羽生一贯侧重人的侠气，金庸更留意侠也是人。韦小宝是个有千般恶习的凡人，也是懂得顾全大局、十分讲义气的混蛋。

金庸曾公开承认韦小宝的塑造，受到鲁迅笔下的阿Q的启发，鲁迅借阿Q描述了封建时代的国民性，金庸借韦小宝点出了国人投机取巧的劣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