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兰莪．张兼荣

“余洋，那个马连胜昨天出车祸，死掉了！”妈妈声量提高，似乎要引起我的注意。

“哪个马连胜？”我问道。

“就是余亮的朋友啊，有时会来我们家坐坐的那位。”妈妈努力提醒我，那位我们全家人，除了我弟弟以外，都不喜欢的人物。

“哦哦，原来是他啊！发生什么事？”我确实惊讶，至今才知道他的全名，其实我这辈子没必要知道。

早上与妈妈闲聊，她断断续续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确实是个可怜的孩子。

爸爸早年也是因为车祸而离世，家里只剩下妈妈与两个姐姐还有他。

直到昨天半夜骑摩哆遇到车祸，家里又少一人。想到这里，我竟有点复杂的感受。

他的形象与给人的印象都不太好，还惹过我妹妹生气。一切的不快与得知他离世的消息交融，粘稠、苦涩，脑袋停滞，我不想去计较他的过往。

逝者已矣，没什么好争论的。

说来，人就是奇怪的东西。我们在生前可以针对一个人有很多的想法与看法，评头论足，就算说不死这个人，也要说得我们无力，说到我们爽完为止。

但人死了，关于他的一切不过是在等待消散而已。

我经历过两位亲人的死亡经历，第一是爷爷；第二次是太祖母。典型的，我太祖母白头人送黑头人。爷爷的死，让当时六岁的我冲击不大。

放学回家，得知爷爷在轮椅上离世，我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或说我不知道应该要有什么反应，至少我本能并没有输出任何表示难过的举动。

爷爷中风多年，佝偻的身躯逐渐消瘦，脸颊干瘪，鬓发只能发出：呀啊呀啊呀啊……的声音。

只要一靠近爷爷，他颤巍巍的手，就会紧捉你不放。他有东西想说，却因为无法说出口而激动。

他就这么一张脸，五官全都在上面，眼睛还是眼睛，鼻子还是鼻子，嘴巴还是嘴巴。但它们呈现的方式令人感到陌生，直到我适应、习惯，才不会大惊小怪，过后甚至常常跟爷爷说说话。他不见得听的懂我的“言语”，我也听不到他的‘答覆’。

他们都说，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味道”，而在爷爷身上有一股“老人味”。虽然我不是很确定“老人味”是否全世界一样，但我不讨厌，就如我喜欢跟爷爷相处，在之后也喜欢跟太祖母相处。

望着爷爷生前坐的轮椅，时常食道不适而呕吐，那些呕吐物沾着轮椅的铁支，久而久之，轮椅的外观也被锈蚀得严重，他们都说，婆婆没照料好爷爷，婆婆并没流泪，至少在我们面前没有，和我一样。

我妈妈得知消息后，一面打电话给外婆，等不及另一边接通，眼泪就流出来了。妈妈也好像不知情一样，一直抹去脸上的粘着物，眼眶与鼻梁泛红。

我望着她，一直问：“妈，你为什么哭？”

她只是一面说电话，一面告诉我：“公公死了，不要吵！”

到了我14岁的时候，太祖母是名副其实的寿终正寝，也就是所谓的笑丧吧。静静地躺在她的‘古人床’，太祖母紧闭着眼睛，穿着暗色碎花的衣服与素色长裤。

四周的人都围了起来，说着太祖母只会听的客家话，说着离别与伤感的话，我流泪了。跟着其他人一样，婆婆这次还是没流泪。

此后，我就少了跟我说客家话的人，虽然爸爸跟叔叔姑姑都说客家话，对着自己的孩子却说华语。

想起太祖母的‘古人床’，四根木架撑起一张木板，铺上厚床垫，床的四边系上暗粉色的蚊纱，床底下是各种盒子铁箱，这是一间与众不同的房间。

过些日子，床也被移走销毁了，房间改成杂物房。对于太祖母的离世，还是有一番感慨。如果你活得越久，发现跟时代脱节越严重，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隔壁家的老奶奶，而她还在不久前仙游了，孤独的灵魂可能也盼望着早日离开人世吧。

每个世代都有每个世代的回忆与生活，生活并非停滞不前，但人总会有属于自己的那个时代，走累了就会停下来，不再接触新事物，不去认识新的人，只看风景——那回忆里的种种美好。

期盼能寻找到可以沟通的人，至少有部分相同回忆的人，就算没有，那浓厚的乡音、服装、皱纹、发型……外在的共同点也好，都在说着，彼此是活在同一世代的灵魂，自然会互相取暖、安抚，相伴到消亡。

死亡无色无味；死亡平淡如水；死亡苦涩带酸。

稍早前，全家人出动上义山扫墓。早起的我，最先动身载着一袋袋金帛银纸，驱车往万挠祖屋。

一轮橙月高挂山峦之上，褪去薄薄光环衣裳，拉住我的目光，思绪也抛到九霄云外。

后代子孙对于祖上来说都是稀客，清明时节登山拜访，手上不带上大鱼大肉，也会带上水果。

这时期就是人气旺盛的时期，好似来祖先家拜年。

拜祭了太祖母与太祖父，我们来到爷爷的墓碑面前。望着他的国字脸与太祖父果然相似，我却不像他们。

而爷爷小小照片的隔壁是一个空格子，婆婆有朝一日，也会葬在他隔壁。对于死亡，我只有三种体会，死亡随风而来，悄然无声；不知死亡而无感死亡；认知死亡而悲伤失去。

然而尚未有悲痛欲绝的感觉，或许日后会出现也说不定。

无常，一切的无常让人生有着各种意义，生死亦然。倏忽一声，死亡来到。

难闻生死，何如珍惜。

即便懂得珍惜，直到失去，心里也可能患得患失。但我们是否也因而了解珍惜身边之人之可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