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得:黑水村童──哭泣的鴨子
祖屋後紅毛丹園,有個鋅板與木架蓋成的儲物間,簡陋而陰暗。是存放著祖母的雞鴨飼料,抑或供家禽夜宿其中?由於味道難聞,所以小小的我不曾一窺究竟。但是,儲物間前的白天,聒噪聲響在圍起籬笆的空地上此起彼落,夾雜些許蟬鳴狗吠,彷彿動物嘉年華,卻是極其熱鬧的。
我也不太清楚當時養了多少雞鴨,近百隻吧!都是自家食用而非銷售。它們很喜歡隨地下蛋,撿拾這些粘有糞便與泥巴的蛋,成了我童年極大的樂趣。只是再怎麼搜盡枯腸,我再也想不起它們上桌後的滋味了。只記母親說過:雞鴨腿是留給公公和爸爸的,因為他們養家辛苦。
有一回,媽媽帶我們姐弟探訪檳島另一端的遠房親戚祝枝姨,她靠養雞鴨維生。回程前,她送了我們四姐弟各一隻雛鴨。我們曾在亞依淡巴剎橋頭看過人家賣雛鴨,一大窩放在扁平的竹籃裡,毛絨絨擠成一團,真可愛!所以對祝枝姨的饋贈,我們謝了又謝,滿心歡喜。
媽要我們各自“領養”一隻。黃絨雛鴨身上有褐黑色斑點,不難辨識。回家後就把它們放入雞鴨圈,得空就去“探訪”小傢伙。週末不必上學,是我們姐弟與“寵物”相聚的歡樂時光。媽會拎起柴刀,抓出雛鴨,人群鴨仔齊到附近的泥地。她熟練的插刀入土,翻起撥開。一有蚯蚓,雛鴨就嘎嘎攢頭搶食。
我們姐弟也沒閒著,幫忙捉出蚯蚓餵食自家鴨子。偶爾還會鬥嘴:“你的臭鴨一連吃了三條,不怕飽死嗎?”“哪有?誰叫你的衰鴨不會搶?”或者乾脆動手,把別的鴨子推開,讓自己獨享。這時語言交鋒變成肢體衝突,眼看戰火快要燎原,媽喝了一聲:“全部回家,洗淨手腳。”
我們一天天長大,鴨子也一天天長大。按照當年老式電影的拍攝手法,畫面先是流水潺潺,然後出現幾個大字:“數月以後……”再然後鏡頭一轉,出現四隻成年鴨子,在群體中搖著屁股,邊走邊雞同鴨唱,其樂也融融。我的那一隻,還會附身伸頸,追啄前來搶食的同伴。
有一天晚上,家人圍坐用餐時不見大姐的蹤影。
我問媽:“大姐呢?”
媽沒好氣地說:“在房裡哭。”
我又問:“為什麼哭?”
媽說:“飯桌上有她的鴨子。”
又有一天晚上,不見二姐蹤影。再有一天晚上,不見我的蹤影。最後,是弟弟的蹤影。
從此以後,每到屋後紅毛丹園玩樂,我總是故意避開雞鴨圈,也有好長一段日子不吃鴨肉。只是耳中經常響起熟悉的:嘎、嘎嘎、嘎嘎嘎的聲音。
因此獨立不懼,遯世無悶,得閑坐看山海、講經習字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