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和：寫意寫——第九交響曲與集中營

當貝多芬在1824年將席勒的詩歌《歡樂頌》，史無前例地編入他的第九首交響曲時，無論在音樂史或人類文明史上，都是一大里程碑，因為那象徵人類博愛的普世價值，崇高的信仰與藝術創作的無限潛能。四位獨唱與眾合唱的聲音下，唱出了世界和平的嚮往與憧憬，而貝多芬則為世人展現出個人精神的堅韌不拔。

第九交響曲結構嚴謹，而且深刻動人，信息顯而易見，但又蘊含深邃道理，音樂仿彿象徵人類理性思考與感性體會之間，幾乎不可能的結合。貝九至今仍然定期在世界各地的音樂廳響起，不斷重申與宣揚這偉大信條。音樂家們仍然堅信音樂與詩歌是導人向善的嚮導，至少，他們必須堅信這點，而他們也只能這樣做。

在一個小時裡，眾音樂家務必將貝多芬音樂裡那偉大的信息傳播出去，但有多少人真正相信“眾生皆兄弟”這句話？我的良知告訴我：“除了相信，你別無選擇。“

如果貝九象徵著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座高峰，那時隔116年后所發生的事——奧斯維辛集中營，足以把這座高峰夷為平地，並嘲諷般在這平地上面，築起一座座製造死亡的工廠。

德國納粹利用精準的心理策略、謊言、威逼、恐嚇、假希望，把一個個活生生的猶太人，送進了毒氣室。有體力的，擁有特殊技能的，則被判緩期死刑——勞役，用他們的雙手，打造出日后為殺戮同胞的毒氣室與焚化廠。

這一切，都顯出這殺戮機制與系統的完美結構。借用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辯證法來說，奧斯維幸可說是人類文明的對立面，在那裡，所有使人類引以為傲的價值觀都被摧毀；在那裡，理性思考是自我虐待，會期望在不久的將來能逃離那裡的人都瘋狂了。剛踏入地獄沒多久的普裡莫萊維，便被一位SS軍官告知：“這裡沒有為什麼。”

萊維是意大利化學家、小說家，被俘虜前曾是反法西斯游擊隊的成員。當他于1945年1月27日奇蹟般從集中營解放，回到家鄉都靈后，他便一口氣把在集中營裡所經歷的種種，直述地寫下來，並把書命名為《如果這是一個人》。

大屠殺的核心目的只有一個：毀滅“非人類”，對于納粹成功殺害了超過六百萬名猶太人，萊維在書中這樣寫道：“要摧毀一個人幾乎和創造一個人一樣難，這從來就不是一件可迅速與容易完成的差事，但你們德國人成功了。看看我們，在你的目光下，是如此溫順。從你的角度來看，你們已無所畏懼了，我們沒有半點武力、半句辱言，更沒有絲毫批判的眼光。”簡言之，納粹成功把猶太人非人化了。

非人化的極致，並非把一個人當動物或害蟲來看待，人類還願意保留部分憐憫給牲畜，非人化的極致應是把活生生的人當數字看待，要無緣無故地殺害化學家普裡莫萊維，可能不容易，但要處理掉174517（萊維在營裡的編號）則不費吹灰之力。我想，唯有這思維才能讓納粹以日常運作的模式，長達5年，每天“處理”三四千名猶太人，而無半點良心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