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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凡耗时七年绘制的动画片《继园台七号》，剧情是以一九六七年的香港为背景。就读港大外文系的美男子范子明受聘为台湾妇人虞太太的女儿补习英文。虞以代购名牌维生，女儿美玲课余是时装模特儿。范子明与虞太太年龄虽有差距，但两人都热爱文学和电影。从《红楼梦》到《追忆逝水年华》，谈得甚是投契，还结伴看过几场西蒙仙奴烈主演的片子，然后在饮冰室讨论个中情节，两人爱意渐生。美玲骄纵任性，习惯了被人拜倒石榴裙，见范子明竟然如此特殊亳无行动，也爱上了他。如此《阿飞正传》和《花样年华》的氛围，这段不伦三角恋由王家卫拍来一定缠绵悱恻，落在杨凡手上，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
影片多少成功捕捉了那年头文艺青年的情怀，飞机低掠过的街区有电车叮叮过。大至各色招牌广告的建筑，小至民居的装潢陈设，都有那年代的味道。人物造型精致，背景却拙朴如童书。角色走路时脚步浮浮的，而且超慢，没有一般动画的流畅，但也算是一个特色。
然而这是一部杨凡编导的作品，不能以常理看待。首先，他完全不能够写正常的对白。片中的对白几乎都变成独白，而且像发鸡颠的疯言疯语。这和杨凡的唐僧情意结有关，男主人翁画得像金城武一样俊美，其他角色（包括猫！）都是想尝一口肉的蜘蛛精。
说到人物性格刻划？几乎没有。观众到最后也不知男主人翁是怎样的人。说到心理铺陈或戏剧结构？也几乎没有，情节说发生就发生发姣发淫梦，三角关系谈著变成杨凡以他港式华语，不太流畅地叙述电影中的电影…。
一切的戏剧电影理论文法，对杨凡都不适用，他有自己一套，拍了这么多年的戏，可以说他仍然没有进步，也可以说他仍然保持赤子之心和脑筋，没有向市俗妥协，风格独一无二。放眼香港，真正能以“作者论”探讨的导演，非凡莫属。即使是世界影坛，若有人想拍部大卫连治或关帝打人天奴式的片子，效果或许山寨，但还算可以做到。但若想抄杨凡，那就真的太难了！这不是找到祼男冲凉就可以解决的事。杨凡的叙事手法和韵律，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是模仿不来的。
《继园台七号》的戏剧变奏，更胜《千与千寻》及《移动城堡》。幸好宫崎骏退休了，不然还得向杨凡大师讨教讨教。影片在威尼斯影展得最佳剧本奖，坊间盛传是当地常年浸水，评审头壳进水误颁的。其实，看官若愿意把电影视为一种艺术形式，你就会明白杨凡或苦思积虑，或无心插柳, 都算是另辟蹊径，给电影叙事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可惜的是他在领奖时说了一番难听的话，他抱怨当时的反送中运动使他出门不方便。杨凡年少从当时国民党高压统治的台湾来到香港，是这块弹丸之地的自由空气发育了他，并让他能一展所有人之长。他不明白的是，这些示威者其实是在捍卫他正享受著的自由。这种淡漠和无知，正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活生生的例子。
现在可好了，连国安法也实施了，流金岁月变成岁月留惊。如果香港实施与中国大陆同样的电检制度，他也荒淫不下了，必须改拍《白毛女》或《红色娘子军》之类的片子了。
咦，这倒是个好主意。
《继园台七号》在港票房不理想，但区区认为即使没有政治杯葛因素，这片子的票房也有限，正所谓曲怪和寡。它只有成为小众仪式电影的潜质，尤其是在日本韩国。而一般忽略这片子的港片观众没有意识到，它很可能就是香港影坛的最后一声淫叫。
我们需要的日常
二零二零年我看到的片子当然不止这些，但也只能谈这么多。最后一次封城前我看的最后一场电影，恰好是瑞典导演莱安德逊在威尼斯获得最佳导演奖的《关于无尽》（About Endlessness)。片子很短，才七十八分钟，也没有连贯的剧情，而是一些相关或不相关的段子。这些段子一般上戏剧性也很淡，只够其他片子当过场戏。然而，他偏偏就是要给这些段子正宫娘娘的位置。譬如一个女人拖著行李下了火车，待火车驶开搭客散尽，只剩她一人留在月台。良久，才见一个男人上气不接下气跑来。譬如一对情侣在酒吧，女的享受著男友殷勤地斟满的香槟。譬如一个恬不知耻的女人望向窗外。譬如在滂沱大雨中一个父亲蹲下替小女儿绑鞋。两人带著汽球和礼物，该是去生日派对的途上。譬如一个神父去找心理医生，说他失去了信仰，但医生就快下班不肯见他，于是和助理合力把他赶走。譬如一个家伙的车子在郊野抛锚。譬如三个女孩路过酒馆，听到传出的歌乐声，就自然而然跳起舞来。譬如夫妇在公园的长椅休憩，望向城市美景。妻子说：“已经是九月了。”
莱安德逊是个传奇性的导演。他靠拍广告赚了大钱，就在瑞典首都史托荷姆买了一栋大楼当片场。他的作品几乎全片搭景拍摄，即使是看来像外景的部分。摄影机从来不动，构图和细节都很讲究，每一个镜头都是一幅匠心独特的画，角色一般上脸涂得惨白，像死人一样。演员都是从街头拉来的，真的把路人甲当成男主角。《关于无尽》是他《生而为人》系列的第四部，有些段子比较悲伤，譬如在战争期间一长龙的俘虏冒著风雪前进，譬如被鎗决前的哀求，譬如为家庭荣誉弑女的父亲又后悔了，抱尸痛哭。影片讲的是做人的信念和困惑，美丽与哀愁，幸福及苦难。
开场是一对漂浮在空中的情侣，像夏卡尔的画一样。两人俯览著战火摧残满目疮痍的城市，心里一定是在想：“至少我俩还在一起。”我就喜欢它这种超现实的美丽，但真正令我感动的，是影片郑重其事的日常。
这正是我们需要的日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