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APP
文：范俊奇（前时尚杂志主编/作家）
琼是美玉的意思。玉色华美，温润沁凉。而杨紫琼最美的，一直都是她的个性：谦逊，内敛，坚韧。连李安也说，杨紫琼是他见过最可以成大器，也最有格局的女演员。但凡想拿到手的，杨紫琼势必沉着气，一路坚持下去，既不屈服于岁月，也不妥协于运命，就好像她在金球奖夺得喜剧类最佳女主角时所说的，她不屈不挠，用四十年的奋斗，换当下的高光时刻，不单止是值得的，也是骄傲的。而且她相信，只要不放弃，一路一路走下去，总有一天，全世界会自动让出一条路，一起成就你的梦想。
并且最让人感动的是，在多重宇宙挥发多重功力的杨紫琼，是她的坚毅，驱动她的实力，开启她的演技，而她终于可以藉她的成就，吐气扬眉，激励和她一样没有停止过在好莱坞前进并热爱电影的少数族裔——“不经一番寒彻骨，焉得赢梅花扑鼻香”，这是杨紫琼送给所有和她一样怀抱梦想的人，最美丽的印证。
其实杨紫琼很少回来马来西亚——每次回来，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家人：陪父母，逗侄女，见亲人，甚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也从不惊动媒体，要有多低调，就有多低调，她说，“和家人相聚，才是我回乡的目的。” 但真正的杨紫琼是个重承诺，并且十分有义气的女明星。
好多、好多年前我访问过她，那时她回马来西亚取景，拍摄成龙的“警察故事”，访问地点是在吉隆坡的The Crown Princess Hotel ——现已重新设计，并升级Double Tree by Hilton。那时候的杨紫琼很年轻，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穿着轻便的黑色T 恤配白色外套和短裤，腿很长，人很亲切，而且十分友善，像个美丽的大姐姐，我特别记得，她很诚恳地说，“如果时间上配合得来，不论政府或媒体，需要我飞回来宣传或亮相，我都很乐意。”
我因此联想起15年前，马来西亚版ICON杂志创刊，当时纸媒何其蓬勃，前景一片大好，而编辑团队最大的挑战，不是如何把一本高端奢华时尚杂志办好，而是如何邀请一位最具代表性，并且既有压场气势又有国际号召力的女性，担当创刊号的封面人物。而当时杨紫琼正好是第一位被册封拿督勋衔的华裔女艺人，并且名扬国际，除了是亚洲最富国际知名度以及片酬最高的女影星，更获法国文化部颁发“骑士荣誉勋章”，绝对是封面人物最完美的人选。
于是经过一来一回的提呈拍摄概念以及拟定访问方向，兴许是被杂志团队的诚意打动，杨紫琼比想象中豪爽，很快就答应下来。杨紫琼出任马来西亚杂志创刊号的封面人物，当时引起的回响，除了震撼，还有感动，而这或多或少，是因为杨紫琼念旧，当时的封面拍摄，其实正实践了她还未攀上今时今日演艺事业巅峰时，她对自己，也对她出生的国家许下的承诺。而杨紫琼“震撼性”地出现在ICON创刊号封面，艳惊大马杂志界，她不但给了杂志最有力的肯定和支持，也提升了杂志的定位，单就这一点，就展现了她个性中所蕴藏的女侠的义气。
特别是今年凭《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众望所归，获得奥斯卡影后，更是亚洲第一位获得此奖项的女演员，杨紫琼光芒四射，风头一时无俩，不但登上美国《时代杂志》封面，被推选为2022年度偶像，也分别登上顶尖时尚杂志封面，包括美国版《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以及中国版《Vogue》，还有其他欧美第一线时尚和电影杂志封面，绝对是杨紫琼从影以来最风光的一年。是于这次间隔15年，再度登上马来西亚版《ICON 》封面，杨紫琼的身份显然今非昔比，以名副其实的“偶像”身份，完成她和杂志之间最深刻也最圆满的连接。而杨紫琼又一次用行动告诉大家，无论外界对她的身份有多少的争议和猜测，她始终没有忘记，她始终是马来西亚籍但定居法国的国际影星，并且她较早前还专程从国外飞回来，接受丹斯里勋衔，其实已经昭示，没有谁可以改变杨紫琼对自己的身份认同。
杨紫琼在港多年，因搭档拍戏而结识的天皇巨星当然不少，但因性格使然，杨紫琼不太习惯高调的交际，和圈内人的交往，都适可而止，都进退有度，总是保持诚恳而礼貌的距离，唯独梅艳芳。梅艳芳是杨紫琼圈内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是，两人相知相惜，都讲义气，也都带有一股侠气，不同的是，梅艳芳交游广阔，豪爽霸气，喜欢热闹，相较之下，杨紫琼则比较内相拘谨，但因拍摄《东方三侠》却和梅艳芳火速结成好友，杨紫琼也承认，自己不容易对人掏心，可见到梅艳芳，感觉异常的亲切，仿佛彼此认识了很久，让她可以放心地跨出心“防”，视梅艳芳为好姐妹。
我甚至记得，《东方三侠》有一幕戏，杨紫琼掉落悬崖，梅艳芳伸手相救，杨紫琼对她说，“你快放手，要不然连你也会摔下去的”，但梅艳芳坚持不放，她不会见死不救，这和梅艳芳在电影以外仗义直爽的性格十分相似，甚至后来，两人成了好闺蜜，有一次两姐妹聚会，梅艳芳还拍着胸口对杨紫琼说，“在香港要是谁敢欺负你，就是不给我面子，我拼了命都会替你出头”。而梅艳芳这番话，让杨紫琼感动至今，后来上电视受访谈起梅艳芳，忆起故人的点点滴滴，还忍不住落泪——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梅艳芳出殡，杨紫琼打破女人不可扶灵的传统，就算伤心欲绝，也坚持为好友扶灵，甚至梅艳芳离世后获颁的奖项，都是杨紫琼上台代领，说明了两人关系匪浅，也说明了，梅艳芳在杨紫琼心里有个特别的位置——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途和际遇，爱情也罢，事业亦然，难得的是，梅艳芳是少数可以不嫉妒不猜忌不算计，和其他女明星相处融洽，并赢得各方真正友谊的江湖女侠。杨紫琼的性格其实也有同样的侠义之情，只是杨紫琼自小都在身为律师的父亲严厉管教之下，性格自然比较温顺，待人处事也比较倾向名门家风，循规蹈矩。
另外，虽是选美出身，但杨紫琼从来不张扬自己的美丽，衣着和装扮都不极尽喧哗不过份华丽，反而以沉稳的个性和内敛的性格，亲身上阵，吃尽女明星拍武打片免不了会受伤的苦头，一步一步，攀上演艺事业的高峰。因为杨紫琼太明白，美丽是很主观的判断，而且所有的美丽和青春一样，都只是昙花一现，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林青霞，可以从《窗外》的清纯，一路美丽到《东方不败》的俊帅，美丽到七十岁。
印象中的杨紫琼，并没有太喜欢过分强调女人味的造型，她不像梅艳芳，形象可以破格可以前卫可以百变；她也不像张曼玉，对潮流触觉敏锐，又时髦又时尚，对时尚有千锤百炼的应对和搭配功力。而且杨紫琼太有自知之明，她大学在英国修的是音乐、舞蹈和戏剧，多少在雕塑她的气质上，添加了恬静和娴雅。杨紫琼当年选美出身，曾经代表马来西亚回到英国参加世界小姐竞选，当时和她同台的，还有代表香港出征的张曼玉呢，而张曼玉表现比她优秀，入选最后十五名，杨紫琼则没有名次地落选——后来她和张曼玉在电影里合作，还经常互相打趣，当年她们两个青涩的选美岁月。但杨紫琼十分清楚，她不属于美艳绝伦的类型，也不适合性感魅惑的造型，反而她脸上的坚毅和内敛的个性张力，令她在一众抢着以美丽的外貌夺取观众目光的女明星当中，更是显得与众不同。
就连李安在拍《卧虎藏龙》的时候，俞秀莲的第一人选一早就锁定杨紫琼，因为李安认为，杨紫琼眉宇之间的坚毅，有东方女性饱满的韧性和无尽的包容力，无论遇着什么样的考验和委屈，都能吭也不吭一声地吞下去，明明心里的爱浩瀚澎拜，但也可以为了顾全大局而不动声色地极力压抑。李安说，他后来看着杨紫琼因拍戏伤了韧带从美国动了手术回来仍负伤上阵拍那场抱着临死的周润发的最后一幕感情戏，也忍不住躲起来，背着杨紫琼哭了十五分钟，他说，他知道杨紫琼在镜头前流的眼泪，是在演技中加入个人情绪的发泄，不单单只是因为完全进入俞秀莲这个角色，也是因为这部戏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和磨难，而且——杨紫琼由始至终，一句苦也不诉、一滴泪也没掉，对李安的要求都卯尽全力，甚至没有看到剧本就答应接下俞秀莲这个角色，并且还什么戏都不接，等开镜足足等了整整两年。
李安对杨紫琼的专业和毅力，一直都现在提起来还是充满钦佩，杨紫琼在李安眼里，是最大气而又完全没有骄气的演员，在朴素无华的造型当中，以她的韧性和张力，尽显慑服人心并且气场强大的演员魅力，而不是光芒万丈的明星气派。
所以私底下的杨紫琼，基本上并不喜欢把太多时间花在打扮上，她有她的坚持，不希望被剥夺做回她自己的权力，对她来说，做回自己永远最舒服也最美丽。但她同时也是一个识大体的明星，没有忘记自己的明星身份，她在一次访问中提起，“身为公众人物，一定有必须履行的公众义务，比如支持的你的影迷们，冒着风雪或长途跋涉来到大型活动的现场，站着等了好几个小时，就只为了见你一面给你加油打气，你当然得好好花心思装扮自己，给大家留下最美好的印象，这是对影迷的一种尊重。”她某次接受访问时还笑着说，“在重要的场合，你总得要满足他们对你的想象，不可以头上圈着发卷，然后穿着浴袍，邋里邋遢地出来见人吧？”但我很相信，杨紫琼每一次亮相，都很努力让自己保持在最佳状态，不想辜负喜欢她的影迷们对她的期望。
但私底下，杨紫琼也承认，她最舒服的装扮就是穿一件衬衫搭牛仔裤，平时连裙子也不太爱穿，而最紧张的是一队人马冲进酒店房里，从造型到发型到妆容到美甲，都浩浩荡荡地抓着她，进行盛大的改造——其实我挺喜欢看杨紫琼架一副眼镜笑脸盈盈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在大学里做研究的知识分子，另有一种知性又优雅的吸引力。
当然，杨紫琼笑着承认，“我也有我的保养怪癖，我是一个超级面膜控，每天一定要敷一片或以上的面膜——而这还不止呢，我一直都很勤力地敷眼膜，甚至连颈膜也不放过。”说完，她自己先笑出来，觉得自己的保养怪癖还真有点吓人。
但也许杨紫琼不知道，她的平易近人，她的悠然自在，才是她最引人入胜的魅力，这一点完全和一般我们认识的好莱坞女明星背道而驰，她们总是被层层保护着，然后一层接一层，把自己推得越高越好，真的就像星星那样，可望而不可及， 但杨紫琼不，她对自己的实力和亲和力很有自信，她知道喜欢她的影迷，就是喜欢她最真实的那一面。尤其是，我一直觉得，杨紫琼最美丽的时候，不是穿上名牌礼服和戴上昂贵首饰走红地毯的时候，而是她脸上微微带笑，对每一个自己挑选的角色，坚信不疑，全力以赴，用自己的实力和韧力，将自己的演员梦想坚持到底并彻底实现的时候。总会有一天，杨紫琼一定会像她演的Evelyn Wong 那样，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她都会让我们在多重宇宙都看见最完美最强悍的Michelle Yeoh，继续替我们马来西亚长脸，继续不辜负全亚洲人对她的期望。就好像她在赢得金像奖喜剧类最佳女主角是说的，她用四十年惊人的奋斗，才换回今天的成就，所以她不会愿意让任何人打断她在台上想说的话，她想好好享受一个少数族裔，一个亚洲华裔女演员站在这个全球瞩目的颁奖台上的光辉时刻，因为比起巩俐、张曼玉、章子怡，她打的是耐力战，总共用了四十年的坚持，才夺得这个完全属于她的短短十分钟。
年龄对女人总是残酷的，对女明星们尤其是。而杨紫琼显然是资深女性的最佳代言人，她一句话就戳中熟龄女性的要害，她说年龄数字越大，相对的获得的机会就越少，这是演艺圈不变的定律，但杨紫琼特别感激的是，时代正朝向更大的包容性和更宽的多元性前进，只有这样，即便是少数族裔也会被看见，就算冷僻课题也会被关注，这是时代的进步，也是未来多重宇宙向我们发送的友善讯号——而好莱坞张开双手，热情地拥抱亚洲女性典范的杨紫琼，拥抱她的不凡经历和她的不断努力，这不正是跨越多重宇宙，拥抱这个世界的多重可能和多重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