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APP
★黎美君（马来西亚工艺大学）
在马六甲过新年，几乎每一年都会见到你。
马六甲是一个只有人和车在走动的地方，人龙和车龙极力地撑破这具古老尸体。
除了这两种东西，其他的都没有生命。时间在这里总是走得很慢。一天下来，终于熬到下午。
我泡了两杯咖啡，你把加奶的那杯握在手里，一双眼睛看着公寓下的车龙。热咖啡的蒸气一阵一阵地附在你的眼镜。
你说，这里令你难过。
我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到马六甲的老公寓，电梯的门和这里的时间一样都生满了锈。我会说这里的时间走得慢，大部分是因为电梯。
我随你搭乘电梯下楼到蛋糕店开始工作。我第一次来蛋糕店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如今我已成年，店里的装潢却一点也没有变。
还是那几台立式冰箱，唯一的蛋糕柜旁依旧摆着木质桌子，上面仍摆放着三个玻璃蛋糕罩。
你说，蛋糕店的时间是停滞的，平静如水。
玻璃门边上的铃铛似乎没有那么响亮了。
你说，蛋糕店过几年就要交给女儿了。
小区里绝大多数人是吃着蛋糕店的蛋糕过生日的，一年一年就这么长大，变老。
你的父亲开始制作蛋糕的时候，你还常常帮忙称面粉。于是大家都叫你“蛋糕店的儿子”。
店里的生意不错，也许是你父亲的手艺精湛，也许是你开朗的笑容让每个顾客印象深刻。正当大家理所当然地以为你会继承父业时，你考上了本地最好的大学。
你在大学的时候修的是医学系。
在那个年代进到大学便是了不起的事，更别说考上医学系。你的父亲一向吝啬，却在知道你考上医学系后请左邻右舍喝酒。
他买了好几箱黑狗，那是你一家人一年都喝不完的量，他竟然在一个星期就分光了。
你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开始打鸡蛋。
不出五钟已打发成泡。
当了二十年的蛋糕师傅，谁会想过你曾经是医生。
我安静地分离蛋黄，你则用奶油给蛋糕裱花，“你不是要当医生的吗？”你问。
“舅舅，那个是我小时候说着玩的。”
“你知道吗，医生不容易当。我很艰难地才熬过五年的课程。实习阶段却更吃力。回想起以前走过的日子好不容易啊。”
真的好不容易才成为医生的。
那个时候你以为你可以出人头地，好好当个医生。
你从小的志愿就是当医生。你把全部生命都放在那里。
毕业后在吉隆坡的医院工作，用第一份薪水为自己买了一个最好的听诊器。你买最好的，是因为想到它的品质极好，至少能用上十年。
可你只用了半年。后来就把它卖了。
你的父亲车祸逝世。母亲一人扛起家庭，家里还有一个年幼的妹妹。你甚至可以想像她们孤单地在公寓里，躺在湿透的枕头上。
你说，我一想到她们晚上从蛋糕店回来面对屋子里一片死寂，我就无法继续当医生了。
你知道吗，后来的时光一直都很慢。
慢得我几乎失去理智。
时光慢慢，越来越慢，直至一天停下。
然后我们开始一日一日重复，喝着同样的咖啡，在固定的钟点洗澡，重复地在同一个时候入眠。时间宛如钟乳石端的水艰苦地滴着。
即便如此时间依旧走慢，如一只永恒的龟。
遇见你后，我发现时间有稀释一切的能力；爱恨情愁，包括梦想。我说的是稀释，它们是不会消失的。细微至极的粒子还飘浮于时间，用世界上最慢的速度滴下。
人们总是用细水长流来形容时间。但在悔恨的漫漫生命里，时间是黑洞。
你把裱好的蛋糕放进冰箱，用你那一双本是操手术刀的手。它们照理来说不应该握着蛋糕刀和搟面杖啊。你后悔吗？
你说，至少“蛋糕店的儿子”不负众望成为蛋糕店的老板了。
不得不承认，每一次看见你，我都必须压抑想抱你的冲动。
小时候我听不懂你的故事，在时间面前，什么都会明白的。想拥抱你，可我有什么立场来断定你的人生充满遗憾呢。你还是幸福的。
每一天都有人来买蛋糕。从公寓楼下能望见家里的灯是亮着的。
二十年来的每一天都是美好而充实的，只是时间过得真的太慢了。
日子难过，你亦如此。
几乎能从发黄的墙纸嗅到泪水的味道。
评语：
邓月璇：操手术刀的手变为握蛋糕刀，那是对命运的妥协，梦想被时间稀释。但其实它仍静静地流淌着。
梁荣固: 很有“人生”感觉，当一个医生幸福，还是当一个蛋榚师傅幸福。人生是一道选择题，却没有绝对的对或错，只是你愿意承担怎么样的后果。主题与人不同，表面云淡风清，慢慢的像似诉说别人的故事，实地里是一股情感的澎湃，很想拥抱你，人生有憾吗？还是幸福呢？感动于你对人生决然且深情的选择！
陈慧凤: 有些人的人生，总会遇上难以抉择的事，做了这个选择，另一个只能深深埋藏心底；文章字里行间流露淡淡无奈，重覆阅读，百般思绪涌上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