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方俊心
圖：謝蔚卿、趙德胤面子書專頁

電影是假的，感受是真的！

1992年緬甸臘戍發生了一件兇殺案，一個男生殺死了自己的前女友，然后自殺，震驚了表面上風平浪靜的小鎮。那之后，日子當然也沒為誰停下腳步，持續繁衍出一個又一個明天。直到八千多天，也就是二十四年以后，這件陳年往事經改編躍上了大銀幕——《再見瓦城》，去年年底金馬獎六項提名，威尼斯影展歐洲電影聯盟最佳影片獎。

16歲的趙德胤用了全家積蓄到台灣唸書，台灣媒體報導，他當年到台灣的時候，全副身家只有兩百美元，和一套西裝。訪問當天，趙德胤也是一身西式服裝打扮，長袖白襯衫，黑鞋黑長褲，思考時，他有時會拉拉衣服袖口，或撥弄膝蓋處破洞的邊沿，故意弄出來的破洞。

第一部電影《歸來的人》，說出來總是讓人嚇一跳，三個人就拍成。到第四部，《再見瓦城》，這位旅台緬甸導演的身分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語，四千多萬製作費，兩百多個幕后人員，雖然在金馬獎六項提名皆落空沒獎，他卻抱回了台灣年度傑出電影工作者獎項。跟他當初抱著為老家蓋一棟房子而起了拍片的初衷，已經相距甚遠。

《再見瓦城》的蓮青不管怎麼樣，也想去台灣一拼的角色設定，存在于虛實之間。蓮青是二十四年前真實案件的搬演嗎？不確定。是趙德胤跟身邊的人的寫實嗎？也許。

“不管多寫實，電影都是假的，紀錄片也是重現的。電影沒有真實，只有作者很誠懇。說什麼是真的話……我去做電影的感受是真的。”

用說故事去止痛！

他拍的大自然呈現一幅大好山河，風光明媚的乖巧模樣，等到鏡頭拉近了，才知道荒野的貧瘠，才能看見貧窮的力量與可怕。趙德胤一家六口，只父母親還留在臘戍老家，大姐二哥在泰國，大哥在克欽邦採玉石，他的故事被趙德胤重現在紀錄長片《翡翠之城》和《挖玉石的人》裡。

“鄉愁、孤獨、失意、貧窮、絕望、戰爭、瘧疾圍繞著他們，寒冷的冬天，潛下冰冷的河底挖玉石，因為水壓，上岸后流鼻血，想家想發財想未來想玉石，想到發瘋，想到晚上睡不著。拿著老闆遞過來的鴉片，慢慢抽著，才能平靜睡著，第二天醒來，繼續潛入河底挖玉石。”【注1】

採玉石的人的鴉片是鴉片，趙德胤的鴉片是用故事述說，去止一些無可奈何的慌與痛。同為東南亞一分子，同時也是有大量外勞的國家，我們可能比其他人都更容易理解緬甸可能是個怎樣的地方。“大家想辦法活下去”“吃飯都來不及，沒有時間和能力思考生存以外的事情”。就算他們想說，誰願意聽他們的故事？

從2011年至今，趙德胤拍的無論電影或紀錄長片，都以緬甸為背景，說的清一色是底下階層的故事。他也想過以后要拍別的什麼，陸陸續續也有不少人問他有沒有意願合作，他不排斥任何合作的可能性，只是有個條件，必須先觸動自己。

“如果可以選擇，最好的方式拍完導演不用宣傳，不用介紹，不用跟任何人講，拍完就放著，有人看就看，沒人看就算了。如果可以啦！

“我最怕別人叫我用一兩句，形容為什麼要來看我的電影。你們也不需要來看我電影，你們可以去看你們想看的電影，這是我最想講的真心話，因為電影太多了，跟書一樣，要緣分。”

他還用麵包來做比喻，“沒有一種麵包，全世界應該來吃。”

“最好的狀態是拍完不用講有多好看，但沒辦法。我都講不出我的電影有多好看，只能講為什麼拍，對我而言是什麼…”他停頓了稍長時間，說，感動的地方可能是觀眾因為他的電影而想起了自己的經驗。

【注1】《翡翠之城》咪弟口白。

即興拍如清冰箱
心裡有個底！

趙德胤曾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感謝台灣對他的栽培。2014年他跟六人團隊拍《冰毒》，入圍了紐約翠貝卡電影節，李安冒著冬雨到首映會上給他加油打氣。照片中兩人相會于走道，李安抱著外套，像老師看鍾愛的學生，趙德胤雙手交叠在腰間，靦腆地笑著。隔年，這部電影代表台灣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入圍資格，他也獲金馬獎最佳導演提名。

他說，台灣是個知書達禮的社會，出版、電影業蓬勃，整個社會有很多除了溫飽以外的思考，他從其他導演身上學習了很多。而緬甸呢？“塑造我們拍電影的個性。成長經驗讓我們比較大膽敢亂拍電影。”

怎樣亂拍？沒有劇本。

拍《冰毒》的時候，他跟製作團隊從清晨到晚上就在車站守著，看摩哆車夫拉客人。是要鳥瞰地拍，還是平行視角？過后覺得缺一個女主角，就把女主角放進去真實世界裡演。她會在那裡幹嘛？再從這裡去編。

所以第一次跟他合作的攝影師都會很混亂，拍這部《冰毒》，攝影師在第一二天就跟他吵架，拍來幹嘛？“因為他們不懂。”

這樣的即興，也可以稱為即時拍攝，“導演的邏輯跟現場反應非常好，反應要非常快。舉一反三，互為連枝的道理跟創作方法要很清楚。”

看我沉思的神情，他知道了我要問什麼。“平常的修為裡面就有這些東西。”

“是像爵士樂一樣嗎？”

“比Jazz更複雜，因為要調動。我有個‘清冰箱理論’。”

“清冰箱？”

請客人來家裡吃飯，必須先清楚知道自己的冰箱裡有什麼，以此做出讓客人滿足的菜。你可能很想要一條北海道的魚，但你只拿得出一條普通魚，怎麼辦？

“不新鮮的魚要油炸，”趙德胤像指揮家，手在空中劃下重拍子，“用這個去跟人家比北海道的魚，你不會輸給他。”

他舉例，像王家衛、李安，他們可以要求一張民初的桌子來拍攝，但他就不會要求桌子了，而是必須在心裡有個底，知道眼前這張桌子可以怎麼用。

三人修行拍電影傷身傷心耗元氣

我很好奇演員應該要怎麼配合沒有劇本的即時拍攝，沒想到趙德胤說，“如果演員知道沒有劇本會被嚇死，所以最好不要跟他講。”看了看我的神情，他很快又補充，要理性地跟他們講準備拍攝的步驟，比如已擔綱他三次女主角的吳可熙，他讓她上緬文課，要她學會用手洗衣服，住到緬甸的鄉下去，每天騎摩哆出去曬黑一點等等，一些具體的操練方式。

王家衛拍一個人抽煙的鏡頭，可以拍十多二十天，一直拍一直拍，再選出一個最合心意的畫面，“他的資源造就了他獨有的風格，這是另一種‘奢華的即興’，我們的是‘清冰箱即興’，”趙德胤偷笑，喃喃自語，“也不是什麼即興就清冰箱而已。”

隨即他又正色道，兩者的藝術高度是一樣的，各有難度，不能說誰比較容易、誰比較困難，“不然就沒完沒了了，永遠是北海道的魚會贏。”

但是像那樣兩三個人拍一部電影的招數也不能常用，“那種東西會消耗內力。”生理上來說很耗元氣，工作大量超時，環境不衛生，“觀察到這些人世間的痛苦或快樂，這些東西是很極端的，你陷在裡面的時候，你會傷到你的心理……對呀……影響到你。”

“不能一輩子這樣做，要去玩一下，然后才回來這個現實社會混混。那很像一種修行，你出家修行的時候，就要跟人世間斬斷一切關係。當你要回到人世間的時候，就像現在一樣，人模人樣坐在這裡跟人講道理。”

理性管理感性拍攝情理交融形成美

雖然外界看來，趙德胤已是被光環包圍，他認為自己還只是處于剛入江湖的階段，電影界裡有太多前輩，他這個設計科系出身的人，都是跟隨在他們的后面慢慢拍，“這裡學一點，那裡學一點”。幾百乃至幾千幕后人員的拍攝要嘗試，兩三人的闖蕩也不能放棄，而且后者可能還有年齡限制，年紀大了可能就做不了了。

對于被視為李安、侯孝賢、蔡明亮等名導的接班人，趙德胤笑了笑。那樣的笑容在整個小時的談話裡出現過不止一次，我想那還算是客氣的了，任何藝術家被類比成另一位藝術家，就頓顯失去了獨特性。不過，那笑容很快就轉換成理解的模樣，“很多論述，我覺得都是寫的人的看法。每個人對我們都會有種想像和套路，我覺得我沒有什麼看法，這是很正常的思維。”

這次專訪進行于六月底，他出席在吉隆坡舉行的金馬巡禮分享會期間。結束前，他再次發揮他過人的洞察，不知是先天，還是經驗所累積。我沒問，他先說了，“馬來西亞華人在電影上還有很大的作為。”因為中國，華人電影市場非常好，電影講求差異化，馬來西亞是個有差異性的華裔地區，若能抓著這點發揮，中國市場會買單。

“拍電影是個理性的管理工作，背后是私密的感性過程。”

情理交融能形成美，我從趙德胤的身上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