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韓麗珠

某年，到了位于南洋島國的一所大學駐校，那裡炎熱、慵懶、安穩但同時又令人隱隱地感到不知在哪裡藏著什麼危機——或許是因為，那裡的穩固，是由一群人以巨大的力量抑壓自己而來。有時我想，要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突然出現一道微小的裂縫……

當然這是幾近不可能的事，因為在那樣的一個國家，沒有什麼比具體而切實的幸福來得更重要。有時我想，在那樣的一個沒有冬季也沒有憤怒的國度，文學究竟是怎樣存活下來？來自一個文學環境貧瘠的地方的我，自覺可以理解另一個經濟發展蓬勃，但文化狀況消瘦的環境，以及活在其中努力地寫作和熱愛文學的人，但也有可能，完全的理解是不可能的。

在那個語言多樣而混雜的南方國家，中文的地位居于次等，人們同時操著二至三種語言，而每一種語言都帶著他們獨有而濃烈的地方色彩。

充滿諷刺意味的文字

牛油小生是其中一名我在那裡認識的寫作的人。他最初以一名記者的姿態出現，然后他送我剛剛出版不久的散文集，告訴我其實他來自另一個南洋的國家，只是來到這裡唸大學，畢業后在報館工作。

翻開他的小說集，那些在日常生活裡被小心翼翼的平衡和安全隱藏起來的危險、殘忍、不公平和痛苦，都透過具有距離感，時而尖刻，時而充滿諷刺意味的文字而得到舒展的空間。對于現實中無處不在，卻又無時無刻不被忽視或無視的不公義，在小說裡，被淡然得令人驚心的語調切割出來，例如〈新聞簡訊一則〉裡，被老闆拖欠薪金，無處可以申訴也走投無路的女客工，只能致電給記者，而對早已洞悉世態冷淡甚至自己也成了漠然旁觀者一分子的記者，除了感到厭煩以外，再也沒有多餘的感覺；人心並非從來沒有出現抵抗和熱情，只是，社會是集體的反映，現實則是群眾集體展現的結果。在〈阿May〉中，阿May始終無法對大伯母解釋，示威的原因和必要，親人之間，無論如何努力對話，也無法令彼此放下立場理解對方，矛盾無法通過任何語言消弭，只能以日常瑣事如甜湯和運動掩蓋，直至下一次，爭論再次被毫無預警地挑起來。

讀著這本小說，有時候會被小說裡的人物，那種對生活裡一切欺壓，甚至罪惡都輕巧地處之泰然的態度而震懾——在〈舒欣〉裡，舒欣會走到奇妙的超級巿場，就是因為她在白天的街道上，差點被騎著摩哆而過的盜賊搶去手袋，沒有人幫助她，甚至，她也沒有呼救或尋求任何協助，直至失手的賊子反過來追蹤她，她也只能忍痛逃跑——如此荒誕又如此日常的場景，在小說裡，人們早已默默地接納所有無理的事是一種正常。或，〈貓在你懷裡〉中的“我”為了尋找放養的黑貓，冒險走出家門，迎向一個混亂而發生屠殺事件的世界。這篇以魔幻筆觸，經營著滿是寓意情節的小說，令人想起文化大革命裡，人性最后慢慢被日復日的挑撥和扭曲而幾乎完全泯滅。最后，“我”被已化作人形的黑貓警長冤枉和定罪。

外傭的邊緣聲音

但小說仍然是充滿了溫度，因為敘事者從來沒有忽略邊緣的聲音，例如穿插于不同小說之間的“阿美麗亞”，相同的名字，不同處境和個性的外籍女傭，她們所面對的現實困局——龐大的中介人介紹費用，出售了勞動的體力卻往往無法得到跟僱主同桌吃飯的基本尊重，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工作……在小說裡，都得到立體的描繪，成了令人無法挪開視線的存在。阿美麗亞，也成了不同小說之間的一雙獨特的眼睛，總是旁觀著其他人物和事情的發展。

而我最喜歡的一個小說，是短小又精緻的〈虎牙〉。以第一人稱的“我”展開故事的視野，它非常簡單，但尖削、冷冽而奇異，卻道出了親密之中的血腥。愛到咬人，雙方都不能承受但假裝能承受的，施虐的，被虐的，都身不由己，不由自主。沒有歷史事件，沒有隱喻現實，沒有旁徵博引，但，卻刺中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