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所安（Stephen Owen 1946-）前来南京大学主办的南京论坛，那是11月17日上周六的事。宇文所安针对东亚文明、文化、语言与翻译发表专题演讲。卓彤恩前去聆听，我请她帮忙录音。

我们这些老派文人习惯称呼他为“欧文”，“宇文所安” 是他从《论语·为政篇》：“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句，掇取“所安”二字，为自己取的名字。

宇文所安是国际著名的汉学家、翻译家。1972年他在美国耶鲁大学以《韩愈与孟郊的诗》拿到文学博士学位，便在母校教书。1992年，开始在哈佛大学教中国文学与比较文学迄今。他是唐诗专家，曾翻译杜甫1300多首诗并附注释，他的诗翻译遍及初唐到晚唐四个时期。他是那种从诗经楚辞汉赋，一直到王国维“都了然于胸”的博学鸿儒。

话说哪一年，李欧梵刚好前来《星洲日报》演讲，我们对北岛会否获颁诺贝尔文学奖，交换意见。我们都觉得有些难，因为宇文所安曾撰文指出北岛的作品类近国际诗，缺乏中华性。Steve 指出北岛的诗翻译成英语，它便成为英美诗，翻成其他语文，它又会变成哪个国家的诗，它缺乏中国的、在地的特性。果不其然，哪年的诺奖颁了给高行健。

完全能理解欧文不喜北岛的原由。欧文14岁那年，便读了李贺的《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那种淡淡的东方的忧郁，即刻逮住了他。他开始努力学习文言文，读《全唐诗》900卷，不是《唐诗三百首》，是有唐一代，两千两百多位诗人的四万八千九百多首作品。我们参照一下北岛著名的诗《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为了在审判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不喜欢北岛很自然

把它翻译英法德文，不注明作者与出处，读者很难感觉到它的“中国性”，《回答》可以是英诗、法诗、德诗或其他外国诗，以欧文的学术训练与感性倾向，他不喜欢北岛，是很自然的事。

2018年宇文所安自哈佛大学退休，他荣获第三届“唐奖”，表扬他在汉学研究的贡献。唐奖的奖金比诺贝尔奖还要高，只是没有诺贝尔那么有名。11月中旬的南京论坛，他谈文化与文明的异同，强调文明不仅是“过去”（the past) 同时也是后人对过去的“想像”（the imagery)，用宇文所安的说法，那是an imagined past shaped by the needs some time later（专题演讲·第一页）。北岛除了抗议诗，也写了不少以零碎的意象组成的诗，这些诗与宇文所安追求的中国意境、情调、氛围相去甚远。

我们不妨看看诗人、翻译家威利斯·巴斯顿（Willis Barnstone）用汉语写的《清晨五点在北京》（5 am in Beijing）：

“不再。我不会在外国专家食堂里张望着/ 你为我们挑选蔬菜/ 我不指望我们走近死去的皇帝/ 在承德的馨香离宫/ 你明白我从未解读你，你从未像/ 黎明打鸣的公鸡/ 那样活过/ 我们从未在西北的火车上共度时日/ 那里的村民在紫色的田地里拔萝卜”

威利斯现年91岁，是70多部书的作者，他也是《圣经·新约》的专家。《清晨五点在北京》一诗的中国性浓郁，但晕染得很自然，历史文明与农家生活并置。不知宇文所安留意过这首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