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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任平: 缩龙成寸:冯至、周梦蝶、杨泽的诗

 

何谓“缩龙成寸”?一句记之:方寸之间展现精髓。大家都看过假山的小径树木、园林山水,庭院亭榭,池塘花卉。大家也可能看过象牙雕刻的各种人物动物的交集景象。米粒作画虫翅写诗毫芒雕刻。几天前读到一篇报导,两个过动儿(ADHD)通过在叶片上雕刻(叶雕),结果注意力竟然能恢复集中。这么新奇的艺术治疗,都可以说是缩龙成寸的各种表现。

文章亦可缩龙成寸。宋朝神武大将军钱惟演在洛阳建一驿舍。工程完竣,曾宴请当时的文坛名宿欧阳修、谢希深与尹师鲁,撰文为其驿舍写篇记?文。文章上来了,欧阳修写了近六百字,谢希深写了五百字,尹师鲁最是精简,只写了三百八十余字。经过一番比较对照,众人咸认为尹师鲁的记?,结构完整、文词并茂、要言不烦,三篇鸿文当中以尹师鲁的短文最为杰出。

脱胎换骨的创新

欧阳修于是登门拜访尹师鲁,向他讨教文字锤炼句之道,尹师鲁告诉他说:“自古以来短章圣手,无不刻意炼字、炼句、炼意。炼字如缩龙成寸,凝水成霜,使平字见奇,陈字见新,朴字见色。唐代诗人刘禹锡〈陋室铭〉只有八十一个字,却言简意赅,字字珠玑。”欧阳修回到家里,重写《驿舍记盛》,修改后的文章比尹师鲁的那篇还少了二十个字,文辞并茂,十分出色。

诗人冯至(1905-1993)民初曾逗留在荒凉的山村,并在当地坟场留下墓碣诗四行:


一个过路人,不知为什么

走到这里就死了

一切过路人,从这里经过

请给他做个祈祷

北京大学中文系系主任陈平原教授(1954- )的评议是,这首看来近乎简陋的作品,其实是人生的缩影,用陈平原的话:“它是整个人类丧祭礼仪的象征。”对所有逝者应该有的那一份哀衿与尊重。冯至用简易的“一个”与“一切”,隐括言之,咫尺盆域,竟耸立巨株主题。冯至在自觉或不自觉的情况下,用上了缩龙成寸的技巧。

今人写现代诗,像周梦蝶(1921-2014)〈刹那〉的最后三行:

地球小如鸽卵

我轻轻地将它拾起

纳入胸怀

留意梦蝶老人把地球喻为鸽卵,比乒乓球还小,这便是缩龙成寸之术。一个人可以心胸狭窄,不能容物,亦能胸怀大志,包容天下。把小似鸽卵的地球拾起,然后“纳入胸怀”,话中有话,意在言外,〈刹那〉不是一首太空诗,反而更接近今日的科幻之作。

杨泽(1954)收录在《蔷薇学派的诞生》的四行诗〈光年之外〉:

夜里的每一颗星子都是一面窗

我凭着敞开的窗子遥指过去

“而那里,吾爱

那里便是没有爱的死去已久的地球。”

冯至比较写实,他的抒写建筑在假设上,写的是真实与可能发生的真实。周梦蝶、杨泽用的是虚写技巧,用《文艺心理学》来析论,鸽卵入怀可能是“虚怀若谷”的变奏,而非后者的“创袭”(创造性抄袭),虽然创袭是摆脱陈腔滥调、摔掉套路的有效方法,终不及脱胎换骨的创新。

杨泽发挥他的想像力,虚写去到了月球的一对男女。像一则预言,人类终将去到月亮,至于他们是否因为发生战争(核战?)而逃离地球、避居月球,读者不得而知,作者亦不必清楚交代。Something drastic happened 的危机感传递出去就够了。

杨泽的四行诗充满创意,“ 而那里,吾爱/那里便是没有爱的死去已久的地球。”隐含批判与对人类未来的警惕,用力很轻,内劲沉重,令人读后,用网络语言:“思之极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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