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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大宗师》对我的启示深远，不仅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而是更费解的“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半个世纪以来，我用各种方法传授诗艺，深刻体会曹丕于典论里所言“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艺术勉强不得，父兄也没可能传授给缺乏禀赋的子弟。
《大宗师》不像〈典论论文〉的语调那么绝对，庄子言“可传而不可受”（“受”即“授”），导师可以传的是技巧、形式、呈现的方法、知识与相关的理论，无法授予的是道：艺术境界如何表现。
就谈晋代写山水田园的陶谢。陶渊明的古朴冲淡意远，谢灵运清逸奇秀鲜活，两人气质相去甚远。陶谢皆可学，作品倾向陶抑或谢，视当事人的性情而定。老师与受众无法像“饼-交-饼”这样给予。杜甫李白各有自家风格，可传不可授。
道之为物“可得而不可见”，吾人略懂哲学不难了解其定义、于社会的作用、于人间的存在，甚至通过坐忘式的修行去把握它。可是我们始终无可能真正看到它，从这个意义看，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况相近。
童言童忌
我教诗的半个世纪，完全体会“可传而不可授”的尴尬。天狼星诸子从我1971的〈流放是一种伤〉，到80年代〈众生的神〉，90年代的〈一场雪在我心里下着〉，2002年的〈戴着帽子思想〉，近年来的〈倾斜〉、〈教授等雨停〉、〈衣冠南渡〉，天狼星诗社65个同仁无一人与我的诗风相似。
李宗舜的语言神经刀，蓝启元关心病黎贫苦，雷似痴以诗修禅，谢川成独爱远看成岭侧成峰的山，郑月蕾的重物轻放顾左右而言他，郭贤静的布尔乔亚书写，赵绍球诗多歧义，林新明的古典情怀……只有目盲心盲的所谓马华诗评家，一支竹竿挑天狼星社社员作品“同质性”高。瑞安是我的弟弟，他的诗豪迈不拘，娥真婉约柔美，他们那一点像我这个相信双重宇宙，时空可以交错，用开玩笑的方式寄寓情怀，甚至月旦时弊的兄长？
我这篇短文，把上述句子的意义衍生、衍变。友情、亲情、爱情皆可传而不可授，可得而不可见。父母兄弟姐妹没得选，是否父慈子孝，同辈亲和、互相扶掖，是前世的业（karma）今世之现行。至于交友、恋爱是人生重要的事，而且是非常危险的事——有人形容为是一场豪赌——可是除非当事人有自我封闭症，否则大概都会去尝试。
什么是“可得而不可见”？“得”是“得到”，“见到”是远距或近距“看到了”，近至水乳交融。有距离才会尊重，有距离才会崇敬，有距离才能使美感成为可能。欣赏油画、水彩、水墨画作品仰仗的是角度，还有美感距离（aesthetic distance)。人也是一样，没有距离，透过电台慷慨发言的二战英国首相邱吉尔，他的仆从觉得他不过是个爱吸雪茄，把雪茄灰烬乱弹的糟老头。前马大历史系主任、香港大学校长王赓武，当年报馆记者访问他，他的幼女好奇的问记者：
“我的父亲有什么好访问的呢？”
记者说你的爸爸是个历史学家，学问了不起，大家都钦佩他。“我的爸爸出门许多时候袜子穿错，左脚青色，右边黑色，比我还糊涂。这么糊涂的人，你们也钦佩？”真是童言童忌。
我们今天读孔子老庄，欣赏的文学作品，从屈灵均到苏东坡，“可得而不可见”可能是件好事。记得余光中有一次说，买鸡蛋就买鸡蛋何必找母鸡甚至找到农场的鸡婆哪里去？再谈余先生，他的诗文雄奇近乎豪迈，本尊却是文弱书生。从他的作品得其真性情真学问足矣，真的不必在现实生活中找一个大只佬施瓦辛格（A. Schwarzenegger）的硬体，去匹配文学联想的软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