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与星期天(11月12日),珠海中山大学中文系主办国际文学研讨会,主题〈华文文学的问题意识〉。主题看似简单(中学生作文),其实刁钻无比。它与〈华文文学研究的主题意识〉、〈华文文学的问题〉重点不同。“华文文学研究”不等同于“华文文学”,而“主题”与“主题意识”亦大相迳庭。
我被安排在第一天第二场演讲,早上9.30am 开始,时间半小时。由于时间匆促,我决定录音播放,“补充”了王德威近年来演讲中提的张灏“幽暗意识”与他本人提的“幽黯意识”,配合本届研讨会的主题:“华文文学的问题意识”。所有创作都有意识的思想根源,根源是潜意识的“核心”动力。
华文文学的潜意识dark consciousness ,张灏院士对尧舜重临的“圣贤之治”,有一份儒家式的理想期待。年轻一代的王德威用“幽黯意识”,从“黯然神伤”这成语,我们读到“黯”的感情因素。王德威的“幽黯”的衍异引申,就字义比张灏的“幽暗”深刻。
直击问题症结
一进入主题我便念出鲁迅的散文〈夜颂〉的一段文字:“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每一段语义都是悖论,表面费解或费解,实际上却直击问题的症结。
这儿插播一下:英美文学的第一部现代主义中篇小说《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s:1899),小说家康拉德(Joseph Conrad),讲述了一个名叫库尔兹的白人,他矢志前去非洲,准备把“自由”“文明”“进步”带到黑暗大陆,他携带步枪及其他科技工具,使他成了当地土著心目中有超能力的“神明”。库尔兹耽溺于权力与众人的崇拜,忘了当初的理想,堕落成残暴贪婪的殖民者。这是张灏的幽暗意识的显现。
我读萧红、苏童、余华、阎连科、陈冠中、骆以军等人的小说,或泫然淭下,或不忍卒读。阎连科写过一部《心经》,这部小说大陆可能买不到。故事是某大学宗教系,收入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的学生,一起学习。纯真的比丘尼雅慧在大学面对许多诱惑,历诸劫看到自己的因缘本相。道士顾明正脱下道袍,跻身上流社会,他是孤儿,想寻找生父。可生父一贫如洗,相聚之后,亲父卷走儿子的所有财物。够幽黯吗?明正心灰意冷曾想寻死,过程中悟道,印证了鲁迅所言:“自在暗中,看一切暗。”
话中有话
黎紫书的《流俗地》场景,地点在锡都某300多户人家的组屋。主角银霞是盲女,日子不好过。她住进盲人之家,竟被性侵,犯案者逃之夭夭。故事中的银霞被困电梯,电梯里的另一男生是顾有光(明朝的文学家归有光)。“有光”这名字在漆黑不见五指的电梯里是个强烈的反讽,而银霞对有光说:“欢迎你加入我的黑暗世界”(大意),话中有话,自不待言。
黎紫书、阎连科都触及华文文学的问题意识。汉语文学,不管是京沪主流、台港、新马边陲的华文作家都感觉到幽暗/幽黯意识的影影绰绰。鲁迅《野草》中的〈影的告别〉,还有他其他前瞻性的、带着预言性的狂乱书写令人揪心。
两岸三地以外的3800万华人,他们的作品告别不了这种多重性的黑暗,如影随形的深层郁结,不是说要抛弃就能丢弃的。阿Q是清末民初众多中国人愚昧无知的总汇,孔乙己乃中国读书人迂腐无能的代表。后现代主义理论大师詹明信(Federic Jameson 1936-)认为鲁迅的小说是“第三世界的民族寓言”( National Allegory of the 3rd World)。詹明信教授没有光谱感,他看不到“幽”是黑色,“黯”是深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