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短文提到“露”与“藏”,收到不少私讯问起“藏匿”“藏身”等问题。社会、族群、国家各有各的禁忌,即使作家怎样以“虚构权”为自己辩护,总有一些不便,即使不致因“诽谤”入罪,“影射”也可以构成“莫须有”。作家很难在小说道出心声,他得把小说“诗化”,避免或大或小的“文字狱”与文字是非。
《红楼梦》这部经典,就我对文学的体会,它相当诗。我得打着冷颤承认:红楼梦是这个世界的总称,“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大观园毁灭是宇宙的大破碎。90后作家、土木工程师陈春和的《夜晚的潜水艇》,被《亚洲周刊》列为十大年度小说,这部发表在豆瓣主页上的作品迅间爆红,并且荣登豆瓣2020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排行榜榜首,甚至比《红楼梦》还诗。
朋友一直在唠叨:“这部科幻小说真了不起。”我心里想:“科幻是桥段,诗在小说里找到了突破点才重要。”1966年波赫士的一枚硬币掉入大海,收藏家想弄艘潜水艇去搜寻,执着而疯狂。结构是戏中戏(故事包故事)。一个名叫陈透纳的中学生,想像力特别丰富,他幻想自己来往星空海洋,甚至每晚都驾驶潜水艇在海底游弋。他把经历写在手稿上。间接证明富翁建艇寻找一枚硬币,“似乎”确有其事。
OK,前面提到《红楼梦》,陈春和的《红楼梦弥撒》,故事描述的是公元4876年秋天,明朝万历年间的一场《红楼梦》余孽的大搜捕,“红学”经过历代的剩录、修饰、抄写,内容与原来的文本大相迳庭,但红学余孽还在,社会动员力巨大,非铲除不可。
如果研究曹雪芹有罪,几千年后算旧账(藏),今日的博硕生怎么敢研究暴露中国农村落后、人民近乎愚昧、辱国媚外的诺奖得主莫言?何以当年写《阿Q正传》、《祥林嫂》的鲁迅被捧上天去?前者是丑化祖国,后者用后现代主义主义大师詹明信(Frederic Jameson)的看法:它们是“第三世界的国族寓言”,属于极品佳作?
跨界联想
另一短篇〈尺波〉铸剑师,用一生心血打造一把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利剑,为了什么?〈酿酒师〉的酿酒秘法近乎神技,“我对着它日夜冥思,放进虚无之曲,投入乌有之米,静候了不可计量的时辰,直到它真正变成了酒。只是人的微躯配不上它,因此享用后丢掉了性命。”它比近年来用金字塔行销的“干细胞”长寿法,似乎一样的可能、也一样的不可靠。注意酿酒师的执着,与1957年某个深夜于列宁格勒传来萨士风乐声,萨士风在史达林时代是违禁乐器。吹奏者、酿酒师、收藏家同样有自己的坚持。
《夜晚的潜水艇》《尺波》使人联想到波赫士的《环形废墟》,时间的虚无与荒诞。我特别喜欢《竹峰寺》,小说中的和尚在文革摧毁人畜寺庙的情况下,仍想尽办法藏匿一块明朝流传下来的蛱蝶碑。书中的陈春和何以藏钥于林,把故乡老屋巷陌青苔都藏起来加锁?酿酒师与铸剑师,检查云朵有无颠覆性的裁云工人,这部小说不是《世说新语》,而是民间故事与传奇加上现代科幻的跨界联想,它们更近乎《阅微草堂笔记》与《聊斋志异》。
对了,《夜晚的潜水艇》那个想像力超强的16岁中学生,后来怎样啦?他与常人一样长大了,踏入社会,与其他社畜无异,996式干活,比其他人更投入工作、更激烈地与现实搏斗。他夜晚的潜水艇,令他恍神的白日梦,《心经》称为“颠倒梦想”,那是连菩萨也劝喻吾人远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