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咖啡厅坐了一个傍晚,细审艾略特提objective correlative(客观投影)的意义,艾略特擅用客观投影,为自己的诗铺叙。这个词——应该说他发明的文学术语——在他的评论《哈姆雷特与他的问题》用上的。艾略特认为莎士比亚在背景铺叙(包括哈姆雷特在谋剌国王看到的幢楼鬼影),都未能真正做到“恰如其分”。
1972年,我曾与已故赖瑞和(前台湾清华大学历史教授)通讯频仍,讨论过艾略特早年成名作141行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Alfred Prufrock,1915)。我们发现艾略特用一种很奇特的方式写诗,可惜没有细论因此也无结论。到今天,我才弄消楚艾略特评莎翁名剧《哈姆雷特》(Hamlet)客观投影之不足,他企图“完善化”它。艾略特在情歌的前面,便用动人心魄的曲喻,加强客观投影的力度。且看艾略特情歌的第一节:
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我们走吧,穿过一些半清冷的街,/那儿休憩的场所正人声喋喋;/……街连着街,好像一场讨厌的争议/带着阴险的意图/……唉,不要问,“那是什么?”/让我们快点去作客。/在客厅里女士们来回地走,/谈着画家米开朗基罗。
把黄昏的天空比喻成“像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反修辞法,比喻的甲乙两方没一丁点儿相近。它正是我前面提的“客观投影”。街连着街彼此的争议,带着阴险的意图,是另一个客观投影。这么出位的写法,在20世纪初,超乎一般人的想像,1915年作品面世,英语世界的詈议与喝采同时响起。英美文坛一夜之间多了一颗耀眼夺目的星星。
超现实主义
当前大马政治的文学倾斜,具备文学的叙事、抒情、高潮与反高潮的戏剧性。政党领袖的言论,像华人有钱造成马来人贫穷,像女性医护人员制服性感,在反跳槽法令通过之前,议员从一个党跳去另一个党,不爽又跳回去,像小孩在地上玩格子。政客拿着法定声明(SD),在法律的间隙玩游戏:一天是,一天不是;今天Yes,明天No,像一条街骂另一条街。荒谬,但都带着诡谲的意图。
当政局像天空慢慢铺展的黄昏,国家发展像病人麻醉在手术台上,那是“超现实主义”书写(surreal)。如果我们走出莎翁名剧与艾略特(1948年诺奖得主),我们可能联想到1982年诺奖得主:马奎斯(Gabriel Marquez)的《百年孤寂》(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而战悚不安:那个百年基业毁于一夜风砂的惨烈故事。
在零乱街衢的酒店,房间出来的顾客妓女谈的话题居然是米开兰基罗,米是著名的雕刻、壁画大师,他为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带来活力。艾略特情歌里的中年人,他的犹疑、麻木、无聊反映的是欧洲一战知识份子的迷茫、怯弱,与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层的失落。我无意猜测米开兰基罗放在大马背景的象征意义,但我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像普鲁斯弗克,那个不安而且心有不甘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