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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克敦（Harold Acton），是二战后牛津大学青年才俊中，最令人瞩目的一员。我们这些年来谈兴观群怨，多方诠解赋比兴。台湾学继承陈世骧对抒情传统的论述衍伸，深化。可艾克敦对“中国文学抒情精神”的论述，另辟蹊径，值得今之学者注意。
我们的叙事抒情述志，离不开“赋比兴”。“赋”直叙其事，表达清楚，交代人物、事态、景观、物象，可用单句或排比语摹写情状。“比”是比喻，以甲比乙，只要彼此有共通之处。可用明喻、暗喻、曲喻，迂回道出作者的心声。“兴”是借题发挥，言他物借势跃出写所感所想。言情述志月旦褒贬。诗人逸出起所咏之词，写表面不相关的思绪情操。
艾克敦的厉害处是他撇开这些说法，直言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现代诗传递形式的“兴发含蓄”，用艾克敦自己的话，那是“evocation and suggestion”，我颾袋里想到的是方旗的诗《戒指》：
你问起我左手上戒指的故事
我说忘了 叫醒头顶上的春灯
点亮一个清清楚楚的耶稣
见证着你底青色衣裳以及夜
为了某日某事我戴上
而其烟色的历程已在回流里沉埋
于是你静静地笑了
啊，就是这临流自鉴的古典，我曾经见过
棕发的徐缓调长长铺写在水面
但那水仙是开落在如何的容颜
在如何的杏花春雨里
我已忘却
方郑二人不同示范
“你问起我……戒指的故事/我说忘了……叫醒头顶上的春灯”，典型的“兴发”，而不是郑愁予《错误》的赋：“我打江南走过……”的直书其事的“赋”，当然赋体用得妥贴（随着诗的开展），亦能成就佳作。郑愁予一句赋句“我打江南走过”，继之以巧喻，凸显诗人想儋力的高明，以兴的迂回转折夺得读者青睐。方郑二人的佳作是不同的示范。
从“点亮一个清清楚楚的耶稣/见证着你底青色衣裳以及夜/为了某日某事我戴上而其烟色的历程已在回流里沉埋”，是“发展”而且后设的铺叙了事件的发生。予人的感觉有点云里雾里，一对爱侣他们在一起，他们在做什么？。然后一个转折点出现了：
于是你静静地笑了
接下去的五行，来自“啊”的惊艳～惊叹：“啊，就是这临流自鉴的古典，我曾经见过/棕发的徐缓调长长铺写在水面/但那水仙是开落在如何的容颜/在如何的杏花春雨里/我已忘却”，因句生句的语言联想，含糊～含蓄的暗示：水仙临流自鉴，棕发徐缓（gentle, tepid） 铺写水面。水仙是花，也是美女的容颜。令人联想到初春杏花，细雨润泽的景象。
诗中人物进入一种无我的忘却状态，是因为两情相悦，缱绻至极，来到灵肉一致的快感（ecstasy）。1937年出生的物理学者方旗，在赴美前完成的《戒指》，不用体液写高潮，他用的是艾克敦间接暗示（indirect suggestion）
我继余光中之后，在70年代两度评论方旗。每次碰见《戒指》，都觉得它是一颗彩钻，不涉男女之私，即使人物都在床上，“春灯”的暗示，一直要等到眼睛做了手街，旧的眼镜不适用，视力是近视500度，脑洞始大开，蓦然醒悟：性爱可以写得如此收藏如稳秘的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