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APP
一直有留意台湾诗人向阳与其弟林彧的诗发展。两人的诗风格迥异，各擅胜场。
向阳在上个世代70年代，便开始了诗形式的实验，每首诗10行，题目两个字。林彧的都市诗，与向阳的田园诗，是非常有趣的对照。它们之间的互文性，可以写硕博论文。
我在重读向阳的十行诗，发觉他在1976年，已用上了叶嘉莹纹授（98岁）提的“空中转身”技巧（见《迦陵谈词》， 纯文学出版）。
叶嘉莹在讨论柳永与周邦彦的词，释义如后：“空中转身”不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而是跳了一下，等再落下地时已经在另外一边了，中间这一段脚步你没有看见。“
时间和地点换了，甚至是突兀地调整了。就这点，叶嘉莹没有申论，殊为可惜。
我的看法是：词家完成上阕，发现上阕力道将尽，词的下阕需要补强、或换一个角度、或带进新的情节；作者于瞬间巧思迸发，凸显题旨。诗人词家作出艺术的行险、试探，谓之“空中转身”。
叶嘉莹于长论〈从比较现代的观点来看几首中国几首旧诗〉，说得更直接。田园诗人陶潜〈咏贫士〉第10首，诗人以“迟迟出林”的飞鸟自喻，感伤之情，溢于言表。可渊明空中转身，诗中贫士竟然“量力守故乡”，态度转趋积极、空中转身的跨度很大。
陶潜的〈归田园居〉的“少无适俗韵”坠下“误落尘绸中”，空中转身，到“复得返自然”再空中转身，那是二度空中转身。参照当代诗人向阳在21岁写的诗〈楚汉〉：
夜读项羽本纪，无奈地
批成繁花遍地，想当初
必有众星闪熠，要不然
乌江北畔不致骓止风起
父老江东饮泣
午后下一盘棋，壮烈地
将得车马失蹄，看今朝
总是小卒得意，即使是
偷渡楚河难免炮袭汉地
将帅犹存余悸
化解历史的结
为〈项羽本纪〉眉批成“繁花遍地”，违反一般看法。项羽败北是性格上的缺陷使然，繁花似锦的眉批，无法令人接受。向阳用“车马失蹄／小卒得意”空中转身，化解了这个历史的结。刘邦不仅是个小卒，而且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再看向阳的〈晚昙〉（1978）：
忽然连身后的灯光都黯默了下来/
那时昙花开得正艳吧，只有微雨/
冷静拍着，逐长巷逼来的高墙/
我再度审问你别过去的脸影/
卡在冠瓣皆谢的藤架里//
其实和天候了无纠葛，半也是/
怪你一壁怒绽的笑容瞬然冷了/
此刻斜两簌簌扑晌午夜窗间/
我起身离开，并且抛给长巷/
不再相见的再见//
一反诗人惯用的拟人化叙述，与叙述拟人化的技巧，向阳天启式地于上阕空中转身：“忽然连身后的灯光都黯默了下来”，虚写“晚昙艳然”。然后是景、情，有些是长巷逼近的高墙（幻象），到带着愠怒的“审问”（很重的词汇）一张别过去的脸影（幻觉）。“卡在冠瓣皆谢的藤架里”是曲喻，纠葛缠绕，不足为外人道。
这是一首分手诗。第二诗节（下阕）的发展是，笑容冷了，诗中的人物“起身离开”“抛给长巷……不再相见的再见”。
诗作者，经常面对散文分行的困扰。语出惊人，诗可以横空出世，也可以是车一踩油门即撞栏杆。分寸如何拿捏，端在翱翔与驾驶都需要的方向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