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俊奇（特约）

他是个怪咖。他首先吸引我的，是脸上有一条不愉快童年留给他的被剃刀刮下的长长疤痕，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从监狱放出来的前科累累罪犯。而且他脾气坏得不得了，第一次见面，电视台记者礼貌地把手伸出去，对他说，“很高兴认识你。”他毫不领情地僵着脸横过来一句，“你怎么认识我呢？我们根本都还没开始交谈啊。”

但患有阅读障碍症、自幼就是个素食主义者的他，其实一点都不难相处。如果他喜欢你，他会毫不保留地在你面前爆发极具感染力的轰轰烈烈笑声——这是他的标志之一。万一他不那么喜欢你，他就会像对待一些他不是太喜欢的商业广告那样，模特儿千辛万苦把妆发都弄好了，他只是敷衍着随便按几下快门，然后就对那女孩比个手势说，“有了！收工！你可以离开了！”常常就是因而把那些女孩们气哭了，她们不断扭着身体哭闹着说，“你怎么可以只用了半卷菲林就叫我离开？你没有用心拍！你不喜欢我！”但就算只用了3张菲林，他交出来的商业广告照，还是业界里最精最准，最贵也最好的。所以他的怪，是有想法、有个性、有品味的怪。

而且，意外吧？他18岁的时候，曾经在马来西亚空军部队服役呢，那是因为他参加英国皇家空军，被派来马来西亚受训，可是退役之后回到英国，他并没有留在皇家空军，反而担任一名摄影师的助理，后来他才说起，他是在马来西亚服役期间发现自己对摄影的兴趣，才慢慢摸索，慢慢开始尝试如何摄、怎么影，所以马来西亚也算是间接培养了这位英国最出色、最负盛名，也最自成一格的摄影师呢。2016年，国际摄影中心（ICP）颁发年度“创意无限奖”（Infinity Award）的终身成就奖，得奖者就是78岁的David Bailey。

我着实欣赏David Bailey的风趣。最近重翻他的《Stardust 》摄影画册，始终觉得，他是最朴实、最没花费太多招势，却又最能拍出一个又一个风尚名流们灵魂的人物摄影师。85岁的老人了，最摇摆的时代他都经历过，最颠倒众生的名模他也都拍过，其中一位气质优雅的Catherine Dyer，最终还成了他的妻子，因此所有的繁华盛世与美丽光影，对他来说，都是一片一片浮云，随时都可以放弃。

因此，80岁那年被诊断患上老人痴呆症，这位年轻时出了名坏脾气的英国首席摄影师，忍不住还是骂了一句粗口，然后渐渐平静下来，安慰自己说，“认真想了想，其实也不坏，至少两年前看过的电影，现在重看，一点印象也没有，感觉像是在看一部新的影片。”

虽然患有慢性痴呆，但却一点也没有影响David Bailey的摄影工作，他手头上进行着的企划并没有因而停下来，甚至忙得比之前更起劲，他说，“没办法，一定要争取时间，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来。”说话时候可以感觉到他的无奈，可那语气却还是跟他年轻时一样强，主要因为他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

目前，单是英国，就有15万人患上血管性痴呆症，主要是因为供应到脑部的血液迟缓而不足，主要症状是思绪混乱、思考缓慢、情绪和举止都会有所改变——“问题是，我生活规律，饮食严谨，已经有50年不烟不酒了啊，可见人老了，身体因退化而出现问题是怎么也避不开。而这，其实只是我身体开始老化的其中一种。”

他还记得，78岁那年庆祝生日，还很沮丧地对妻子Catherine说，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都已经76岁了，Catherine听了，温柔地转过头来，笑着纠正他，“不，亲爱的，你已经78岁了。”他顿时怔了一怔，心里原本还感慨，那些曾经一起年轻一起慢慢年华老去的朋友们，怎么一个个都支着拐杖，依靠助行器，或坐在轮椅上了，没想到自己也跟他们一样老了，他那时对形体上的老，其实还没有完全的具体概念。他说，年纪变大并没有让他感到困扰，只是觉得比以前容易感到疲乏罢了，何况他是个素食主义者，一直都在奉行严格的饮食规律，像个清教徒似的，不喝酒，不吃肉，这些对延缓年老显然有很大帮助。

风流本性 年轻时还帅过披头士

最近一次见到David Bailey公开接受访问，不过是一年前的事，他看上去状态极好，双眼炯炯有神，敏锐矍铄，而且身上穿的衣服看得出来经过超模妻子细心配搭，里头一件充满夏天色彩的夏威夷花衫，外罩一件鲜绿色开襟棉衣，跟年轻时喜欢戴美国西部牛仔帽，喜欢穿牛仔外套，然后眼神凌厉地瞅着人的模样，看上去有点不太一样，却意外的养眼而时尚，很难和他年轻时候既不羁又粗犷，并且天性风流，喜欢到处留情的形象联想在一起。

实际上，在大家的既定印象当中，摄影师又怎么可能不风流呢？他们平日拍摄工作，合作的接触，无一不是名气来势汹汹、艳色咄咄逼人的超模和明星，连带一般摄影师对美女的要求和挑选，品味之高，口味之刁钻，也是在一般男人之上。何况年轻时的David Bailey据说长得还挺潇洒，风格独特，魅力非凡，雄性贺尔蒙旺盛，连和他合作过的美国版《Vogue》杂志时装总监——年轻时也曾当过模特儿兼造型师的Grace Coddington，也忍不住在她自己的回忆录里称赞，“年轻时候的David，高高的，瘦瘦削削的，比披头士四子还要有型、还要迷人。”

结过4次婚 最爱这个Catherine

David Bailey前后有过4段婚姻的传奇，看起来也不足为奇。而且当年在时尚圈提起他，大家都会笑着说，啊David Bailey，不就是那个“总是与模特儿谈恋爱，又总是和模特儿结婚的摄影师吗？”后来他忍不住跳出来替自己辩解，他实际上只结过4次婚，但差不多算是有过6个老婆。其中，他和第二任夫人，法国第一美人兼影后嘉芙莲丹露（Catherine Deneuve）的婚姻算是最为人津津乐道一段。那么巧，他的第4任老婆Catherine Dyer，也是名模，也叫Catherine——两位Catherine算是有始有终，圆满了David Bailey年轻时源源不绝的篇篇情史 。

不同的是，Catherine Dyer独立自信，给丈夫绝对自由，加上身形高挑，有着独特的骨骼结构，穿什么都好看，而且不猜疑不嫉妒，光是这几个优点，就完完全全把David Bailey喜欢到处煽风点火的风流引子全都给扑灭下来。反之，其他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婚姻和女人，都只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唯有Catherine Dyer才是那个可以让他自动修心养性，自动不再对其他女人蠢蠢欲动的佳人。连他接受媒体访问或和朋友们闲聊提起Catherine，他都会特别强调，是“现在这个Catherine”，不是“过去那个Catherine”，足以证明他对现任老婆的依赖和疼爱。

前卫独特 最伟大时尚摄影师

和大家所熟悉的时尚摄影师Steven Meisel、Mario Testino及Peter Lindbergh比较起来，David Bailey的排名和江湖地位都在他们之上。而且过去50年，没有人可以否认，他是英国最伟大、最有名，也最有想法的肖像摄影师——这也符合了David Bailey本人的意愿，他最讨厌被称为“时尚摄影师”。虽然他完全没有接受过任何正规的时尚摄影训练，可是却在60年代就开始为英国版《Vogue》拍摄封面和时尚大片，他甚至以强烈的个人风格，为时尚摄影注入新的影像概念和思考方向，拉阔大家对时尚摄影的想象，也提高时尚圈人对时尚摄影师的钦佩。

但后来有整30年吧，David Bailey谢绝为任何与时尚摄影相关的拍摄邀约，因为他不想重复自己，而且一个接一个漂亮如洋娃娃的女孩们，渐渐让他感觉审美疲劳。他对美丽女孩的审美能力，他摊摊手说，看来已经被预支透顶了。

他甚至在一次访问中提起，他真正喜欢拍摄的是人物肖像，而不是时尚摄影。他对时尚的兴趣远远不及他对文化人和艺术家的好奇来得浓厚，他还指着背后一幅相框对访问他的记者说，“看见了吗？这其实才是我最喜欢的时尚摄影。”那幅作品是一个看不到脸孔的模特儿穿着一件波浪形衣服。类似的拍摄概念其实也常被David Bailey引用在他之前的时尚摄影，比如一只马的头刚好伸过来，恰巧遮住了模特儿的脸，还有就是他特别喜欢将动物也加进去他的时尚摄影，比如孔雀、白兔和白鸽等，安排动物和模特儿展开互动，他不喜欢纯粹以服装为主导的拍摄手法。

因此，在他65岁那一年替Balenciaga拍摄时装宣传照，也是他彻底退出时尚摄影的告别之作，“那些时装品牌都对我很好，十分尊重我的拍摄概念，不干涉，不霸权，让我自由发挥，可是同样的拍摄我已经重复无数次，而普通的时尚摄影对我来说，其实跟婚纱摄影没有什么分别，外头那些摄影师们都在做同样的事情，他们甚至可以做得比我还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