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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想吃什么食物作为生命里最后的晚餐呢？
曾有一位患者告诉我，多年前她妈妈不幸患上晚期癌症，正值中秋节想吃一口莲蓉月饼，被她的父亲斥责阻止，认为莲蓉月饼高油高糖，难消化又不健康，她深感不忍，却也不敢让妈妈吃月饼，最后一直到妈妈逝世都未能尝到一口月饼的滋味。往后母亲的忌日，她除了在供台奉上鲜花和香，还会附上一盒莲蓉月饼。由于不是中秋时分，月饼不一定买得到，她便亲手学习制作莲蓉月饼，望妈妈在天之灵能得偿所愿。
还有一位癌末患者，每次来看诊时她都会反复问我到底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吃，一开始我耐心地帮她厘清每一种食物的宜忌，每一种禁吃的食物背后都可能是一种误解，例如鸡肉和鸡蛋这些坊间传闻会“发病”的不但能吃，还必须摄入足够的量来补充优质蛋白。后来，连糖果、酸梅、美禄等她都必须经过我的同意才能吃，担心糖果和美禄含有糖分会助长癌细胞，酸梅属于腌制食品会致癌。她绝望地道：“有时候，我真的好想要喝一杯冰可乐，吃几根薯条，我只想要好好尝一口炸鸡的味道”。我逐渐发现原来这些问题不是她自己想问的，她是想藉著我的口来让她家人放宽禁令。患病以来她被家人管得很严，什么都不能吃，只能饮用五谷杂粮和蔬果搾成的浓汁和营养糊，一天三餐必须吞服多种保健胶囊和药片，让热爱美食的她“生不如死”。
每次听病人向我诉说这些，我都心酸不已。一般情况下，只要不给身体带来巨大影响，我都会允许临终患者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趁他们还能吃得下……毕竟体内器官的逐步衰败会让他们慢慢食不下咽。生命的终点和起点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婴孩甫出世，由于消化系统还没发育成熟，只能吮吸乳汁，然后转向半流质的辅食米粥，而临终患者也是如此，一步步地从硬食，变为稀粥，后来只能喝下奶粉、蛋白粉之类的冲泡饮料，那时候想吃也吃不下，或者对任何食物都毫无欲望了。
对于照顾患者的家属，我经常苦口婆心地跟他们解释，所谓“不健康”的食物在不同的情况下有不同定义，英语中又一句谚语曰：“one person’s meat is another one’s poison.”这句话不只是表达“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也说明了一个很严肃的医学问题，比如正常人吃了葡萄柚、杨桃可获取丰富维生素和营养，但这两种水果因含有较高的钾会加重肾脏代谢负担，而成为肾病患者或尿毒症患者的毒药。对于血糖控制不佳的患者来说，可乐确实是毒药，长期饮用含糖饮料也会增加患癌风险，但对于癌末患者来说，一口冰可乐已经无法造成巨大影响，不喝可乐也不会让癌细胞消失，这只不过是临终的最后一次渴望。毒理学有一句名言：“抛开剂量谈毒性，那就是耍流氓”，即便是人参吃多了也容易上火，摄入过量维生素C更会提高肾结石风险。目前没有任何证据显示糖分与癌症之间的关系，相反地，由于癌症患者的肿瘤、化疗等巨大消耗，不摄入足量的碳水化合物和糖分，缺乏能量只会导致身体更加虚弱。
我想对于没有医学或营养学背景的家属来说，这一定是很艰难的问题。一方面担心照顾不周，误让亲人服下不健康的食品加重病情，另一方面要狠心拒绝和管制亲人对食物的渴望也极其不易。K，信息爆炸的时代，伪科学与谣言横行，网络直销营养保健品龙蛇混杂，主流媒体的声音逐渐被冲散在洪流之中，很多人无法去分辨什么才是正确的，也无法相信医学权威的结论。我深深地希望患者和家属都能在生命最后的旅程，得到应有的尊严和平静，不要因为这些谣言和误解而留下遗憾。
我听闻日本大阪有一家安宁医院，在每周六的晚餐开放让癌症晚期患者自由点餐决定想吃什么。这样的特别招待，使患者对生活有了期待，也有人圆了“人生最后的美味”这一遗愿。作家青山由美子于是访谈了其中14位病人，并将故事集结成书出版。这些患者平均住院时间在3~4周左右，也即是说他们能够点餐的机会可能就只有3、4次。癌症患者由于自身病痛或化疗的关系，经常食欲不振或难以进食，但这顿特别晚餐却几乎让每个人吃得一滴不剩。有些人渴望的就只是“妈妈做的肉饼”这样简单的料理，也有些人想尝试这辈子没有吃过的高级牛扒或浓汤。
K，这让我想起我为你煮的第一道料理。我记得那是2009年一个寒冷的秋冬，你穿著厚厚的外套从学校晚课回来，我切好包菜丝、萝卜，放入清水，加一小撮盐，煮沸后下加入泡面就是了，整碗汤面对我来说真是清汤寡水得很，你却吃得津津有味，咕咚咕咚把汤喝干，一直称赞好久没有喝到这么味道清甜的菜汤，最后还幸福满足地打了饱嗝。我一时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安慰我，还是恋爱荷尔蒙导致的“有情饮水饱”，连白开水都是甜的。
相处久了，才发现原来你真的就是这样简单的人，吃著粗茶淡饭也能品出菜根香，甚至不喜欢我在煮饭过程中加入过多调味料，认为浓油赤酱掩盖了食物天然的风味。K，不知道当我们的人生走到尽头时，最怀念的滋味是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