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1963年，我开始疏远美罗埠。去怡保念了两年英文，心里从没浮现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的两难困境。然后在1965年，我去雪州沙白安南教书。1966～1967年，赴彭亨淡马鲁接受师训。我了解美罗吗？我了解我的家乡美罗吗？

我在师训主修华文与地理。我的地理报告约1万5000字，用英文书写，还聘请当地一位专业摄影师，花了100叻币的工钱（菲林、照片另外算），替我拍下美罗各处的照片，装钉成精装本（只有一本）交给讲师。一个月后，讲师在课堂上赞美我的作业制作认真，内容充实，并且告诉我：吉隆坡师训中心决定收藏为范本。就这样我在亦惊又喜的情况下，苦心经营的作业被合法“充公”了。

那份地志报导被人拿走，我心中不舍，去吉隆坡MTC查询，不得要领。半个世纪后，我对自己的第一份“报导文学”处女作可说再无挂挂。当年，21岁的我，了解美罗吗？从美罗河到美罗石山，从美罗中华中小学到联友书局品珍鸡仔饼，我拍摄的花花絮絮，无非表相。我有追踪关注美罗的历史吗？我有认真去聆听、体会炎热的美罗下午，像林怀民笔下萦绕不休的蝉声：“身世生死史诗……”的鸣叫吗？没有。16岁到20岁的我是个白痴。那个年纪的我，只晓得创袭香港诗人力匡式押韵朗朗的诗。

往事并不如烟

美罗华社有多个面向可以诠解分析。中华三校董事长皆由周田秀局绅担任，中华公立中学校长吴中俊是北方人，地方上的地缘性团体都能接受他。周田秀除了是三校董事长，也是地方议会主席。他是美罗最大杂货店的老板，拥有胶园油棕园。他很忙，可他每周总有两天在“益群茶室”吃早餐，从早上8点喝茶一直盘桓到11点左右，才步行回去自己的杂货店。

每当他去“益群”的日子，早上9点便看到陆续有人出现与周先生见面商谈。三校的校长、校友会的主席郭水池，还有马华公会当地的支区会领袖（美罗属于巴当巴冷区）是常客。我在念高中时代便想到“内阁会议”这个称谓。据说有一趟，联盟领袖路经美罗，目睹茶室政治的进行，在品茶小酌之间指点江山，皆感惊喜。后来便“有样学样不会走样”，每周三举行内阁会议研讨、决定国内事务与政策。美罗虽小，提供的“政治模式”，可真不小。

美罗不小，警察局大楼后面，中华中学与中华小学一校，联结在一起的草坪真的不小，只有邻埠金宝英华中学的大草场堪与比拟。念高中那三年，我经常听到同学讨论，只要能约得心仪的女生，在中华大草场走一匝，两个人要嘛口型不对一拍二散；要嘛从此花前月下俪影双双。三年高中我成功的利用学校举办常年运动会之便，与一位女生绕场一周。没有拖手仔。整个谈话过程有点像我在1973年写的诗《流放是一种伤》的末节：“胡笳十八拍，有一拍没一拍地／荒腔走调地……”真的很荣幸，女生原来是想要我代笔替她写作文。

华人在国内经营酒楼（中式餐馆），美罗有两间酒楼，一为品珍，一为腋生。“品珍”一词望文即可知义；戏院街的腋生酒楼，大马13州的华人酒楼以“腋生”为名者，恐怕仅此一家。

谷歌对“腋生”一词的诠释是：“单朵花或多朵花生于叶基与花枝的结合部，就像长在叶子和枝条的腋窝里，叫腋生。”像木兰、芍药生在叶腋，一支独秀，不易寻获。我因此得到一个结论：美罗其实有文化底蕴，近乎衿贵。只是像我这种美罗人，于垂暮之年，才反刍小镇的种种记忆，慢车驶过美罗，醒悟往事并不如烟，就像一个普鲁斯特迷，终其一生，都没读完《追忆似水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