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华是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身障者，自幼以轮椅代步，走路之于她遥不可及，尽管她的人生路无法用双脚走出来，她却用爱心把路给堆叠出来了。这些年她做的许多事，使她早前成为2019年第六届大马依斯干达社会英雄奖得奖者之一。在台上听见掌声响起那一刻，她心里不曾忘记，她其实是为了一个女孩而角逐此奖，今天她要跟我们说的是，百纳被与天使少女们的故事。

抵达柔佛古来（Kulai），随指引来到一排店铺角头间，彼时，心却起了怀疑，因为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一所特殊儿童教育中心，倒像极了家具店。

依然把那扇玻璃大门推开，眼前人不正是我要找的张秀华老师吗？她是古来优美城幼龄托管教育中心和幼龄特殊教育中心院长，更是一所民宿、一家绘本馆，以及两间咖啡馆的创办人。

采访当天，那个被她放在心里的女孩，就坐在那所看似家具店，实则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前，她手里拿着针线，低着头，一语不发地缝呀缝，缝什么呢？张秀华回说，在缝着百纳被，“这将是她跟另一位小伙伴（欣仪）独力完成的作品，她们要把它送给那位带着她俩完成一份份作品的老师。”

女孩绑了个马尾，发前夹了个兔子发夹，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她有个漂亮的名字——恩琪，今年才15岁，却因为自幼患有自闭症，思考能力较一般同龄人迟缓。

这无阻于她沉醉在拼拼缝缝的世界里，通过手机摄相镜头凝视她，那副全神贯注的模样，令人感动，偶尔嘴角间泛起笑意，也偶尔抬起头望向我跟秀华老师。

我固然无法知道她在那个当下想什么，但从她的微笑里，至少可以肯定，她享受处在的一个人世界，我想，那就足够了。镜头下那一刻的小少女，显得特别美。

这样的美不惊扰尘世，却像在夹缝中长出来的青草，不会有多少人留意，只是，但凡遇见且愿意读懂她的人，都会从她身上感染到一股纯粹的生命力，这是生命之大美，恩琪与欣仪在她心中就是惹人疼惜的天使少女。

两条平行线因百纳被交汇

自从张秀华在自营的另一家咖啡馆，认识了一个会做拼布的阿姨后，就掀开了百纳被与天使少女的故事，“这个手艺挺好的，我于是先学，再让阿姨教导特殊孩子们。”

众多孩子中，她察觉到恩琪不只是喜欢，也很厉害做拼布，串线、剪线一教就上手了，“初时，我们帮她将不同色块的拼布固定好，再让她自己缝上，从中为她配色，也顺便教她认颜色。”

“一开始，需要用到两三个月来拼缝。”日久见功夫，她不只单凭一己之力，把碎布拼缝成色彩缤纷的百纳被，完成时间也大跃进，“如今，一个月即完成了，以她的能力来说，相当快了。”

不久后，咖啡馆里又来了另一个女孩，她介绍给我认识，“她就是欣仪了，跟恩琪的年龄不相上下。”跟恩琪不一样的是，欣仪是发展缓慢的孩子。恩琪早在2012年就来到这里，欣仪却是三四个月前才被送过来。

“由于在意自己的体态和口吃，非常自卑，拒绝与人作眼神交流，导致她常常独自处在某个角落，外人并不容易进入她的世界。”欣仪是另一个用巧手把百纳被缝上且缝好的女孩。

当天，我就看着两个人各做各的，恩琪低头密密缝，欣仪则是埋首排拼布，“通常，她俩不会有语言上的沟通，然而会互相帮忙，仅在动作上作交流。”

看到此情此景，张秀华都会过去逗她俩说话，“两个女孩也都只是眼神勾一下罢了，可只要发现谁的针线穿不过、拼布摆不正，另一个都会自动伸出援手。”

把两个女孩语默动静的互动看在眼里的她，心里总是情不自禁地涌起一股暖流，“每次都来不及把这些感人画面拍下，因为都是在自然情况下瞬间发生。”

两个原本走在平行线上的天使少女，却因着百纳被而并肩同坐同做，“这是她俩共同拥有的东西。”当我们可以在一起找到了填补生命遗憾缺口的事，这也是一种幸福。

情绪随针线缝出一朵微笑

百纳被的出现又带给女孩们一些什么呢？“我教会她们数数字（数碎布）、认颜色，还有训练她们的手眼协调，以及对拼布图案的认知。”张秀华如是说道。

“布料有买的，也有人捐的，我都会让她们自己挑选，而她们通常会通过图案选择所喜爱的布，像恩琪特别喜欢粉红色和有兔子图案的布料。”

通过女孩的选择，她了解她们心里的状态，“小白兔生性乖巧，而她喜欢被保护，希望自己是受保护的小白兔。”然而，她还要慢慢让恩琪转变，“不希望她过于依赖一种东西。”

在拼缝过程中，会否担心她们刺到手，“不必过于担心，若有过被刺经历后，她们都学会小心翼翼。”但是，她也不会给她们太厚的布，“这会弄伤手，缝起来也会很吃力。”

也在拼缝过程中，百纳被带给她们安与静，这种情况在恩琪身上尤其明显，“她可以坐上一整天，不断地缝呀缝，直至我们叫她停下来为止，她就是喜欢到这种程度。”

之前，在她身上见到的那一抹专注中的微笑，她解释，这代表她正处于一个平和的世界，“其心平静，其人也好沟通，那都是发自内心的甜笑。过程中，她也会偷瞄一下周遭，因为她也在聆听跟观察。”

她说，只要拿到拼布，恩琪马上就会收起碎碎念的情绪，转入高度专注模式，当她对她说明，其手中的百纳被是缝给谁的，“她就会一边缝、一边念那个人的名字。”她也会给她把百纳被拿回家缝，好让她维持平静的状态。

至于欣仪这个女孩，“她需要的是相信与信任。”当天，她特别开心张开她制作好的百纳被，向我展示她的成果，我想，百纳被让她找到了与人连接的媒介。

缝进无限心思女孩或已走出来

时间过去，天使少女完成一件又一件的作品，张秀华有说到：“我不会限制她们缝制多少件百纳被，只要她们缝好了就会收起来，别人想要买的话，就会拿出来给对方看。”

“我不会给她们压力，也没有所谓商业模式。”每一张被认购的百纳被，只要是出自孩子手中的，她都会在扣除成本后，把余钱留给她们，充作零用钱，“一年也有好几百令吉。”

“我跟她们的家长说，一定要让她们使用这笔钱，让她们用自己亲手赚回来的钱，买小提包或发夹之类的东西。”

百纳被给女孩的不只有这些，“也延伸出其他生活能力。”她给她们安排家务事，例如扫地、洗衣、晾衣等活儿，“做好以后，还会自动帮我们照顾其他孩子呢。”

“我在想，这女孩是否慢慢走出来了？”她俩的行动间接透露她们做自己所爱的心底话，一张百纳被缝入她们无法说出口的隐形心思，也缝出她们的生命价值。

“她们其实也有自己的理解方式，只是不会表达罢了。”在张秀华的眼里，每一个孩子都有他们的能力，“通过这门手艺，我要让大家看见她们的美，也知道她们是可以的。”

许给孩子身心寄托处

今年48岁的张秀华，从小就是小儿麻痹患者，庆幸的是，她有个不轻言放弃的好爸爸，“让我也不能够轻易地放弃自己。”从前上的是普通学校，因此结交了许多朋友，“不觉得自己异于常人，也不觉得自己不足。”

当然，低潮期是人生中的一个必然，“中学开始接触佛教，得以建立起信心，也找到面对大家的自信。”人生中所有的遇见，都有它必然的道理。

在更早的小学生涯里，她遇过一个非常疼爱她的老师，“从他的疼爱里，我感受到一位老师可以改变我，而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改变别人的生命。”

“所以，不管做任何事情，我都是用自己的故事与经历，试图改变大家对身障者能力的看法。”7年前，她眼见特殊儿童越来越多，她也意识到，长大后的他们都很难走入社会，“为了不让他们受到身心灵的伤害，我想给他们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

首先，她开办普通幼儿园，也设立特殊儿童教育中心，“目前，中心有49名特殊儿童”，她还刻意将两方面的孩子融合在一起，对彼此起着影响。

“特殊儿童可以从普通孩子的语言与动作中学习；普通孩子则学会同理心，这是课本教不到的事。”她说，当她看到孩子们自动为特殊儿童穿鞋、梳头时，心里马上泛起莫名感动。

“这让我的心很舒服。”她于是领悟了自己今生的使命，“是孩子们让我看见自己的生命力，更是孩子们推动我做更多的事，如今所做一切都不再苦了。”

不仅如此，她开咖啡馆与民宿，无非是让长大后的特殊孩子有个地方可以去，“让他们学习打扫、学会生活技能，也学着面对待人接物，而所有营运收入也是归孩子们。”

她觉得，身障者到了某个年龄，会觉得自己无用，“身边人会陆续离开，进而产生无依无助的感觉。”因此，她为自己也为他们找一个生活有着落，精神有寄托的地方。

他们一样能够给予付出

想要把这些事情做好做成，张秀华坦言，这需要很多钱，但她坚持不收他人的捐款，“手心向上和手心向下是不一样的。”

“手心向上意味永远做一个需要人家捐助的人；手心向下则是给予，如果我学会给予，那么，相信孩子们也会跟我一样给予与付出，断然不是坐等别人来给予我们。”

她因此破釜沉舟，毅然绝然卖掉手头上的资产，来成就这一件接一件好事。“我觉得很值得，有他们在身边，我就觉得自己很有用。”

她有时也会想到，老天爷让她以这个形态出现，那是因为这样比较容易介入人心，“我也受过被视为怪物的苦，却也这样熬了过来，因此会更了解他们。”

“最大收获是认识他们，从他们展现的生命力里，我捕获许多感动之处。”这些非比寻常的感动，让她学会自力更生，也更勇敢面对未来。

这也是她角逐依斯干达社会英雄奖的原因，“我想向恩琪证明一件事，所有身障者都有学习的能力，只是未被发掘出来罢了。”

这也是她为何不惜工本，把新设咖啡馆装潢得有质感，“无非是要给孩子们知道，世界除了有不好的，也有很多美好的人事物，他们走进来就觉得舒服，也同时启发和培养孩子的美感。”说到底，她走的每一步路，都不忘把孩子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