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前大人就会先张罗我们的一切。人人一只碟子，白饭一边，菜送一边，给什么吃什么，没得挑，做大日子都是自己亲戚，好料都会均分，惨的是有贵客来到，好料都留着给贵客才不失面子，那估计就是鸡背脊、烧肉头、鸭翅膀，多数都不会给鱼，因为一整只鱼在盘子上假如捣烂了就不好看。有次是三姑姐给菜，我扯扯她衣角示意，她笑眯眯，“得啦得啦，我挑一只虾公给你吧。看，多么大只。”

捧着个人大碟，太小的孩子不会比，但年纪稍微大一点了，就会比了。瞄瞄对方的，瞄瞄自己的，不过我们家小孩多数也只是瞄瞄而已，只有我，我会不安份，最爱吃鱼没有鱼，气鼓鼓就捧着个人大碟悄悄跑去二楼找店铺的厨子黎伯，把碟子端给他看，他一看就笑了，“好啦我煎粒蛋给你”。

黎伯最疼我了。店铺里做骂牙，他会另外把好料留一份给我。也是放在一只大碟上，等楼下开饭了，他就静悄悄爬上三楼拿给我。那才是我精彩的个人大碟，他刀工十足厉害，用刀子誊出来的全都是最好的部分，但别替他担心，楼下饭桌的碟子上，谁都看不出来的。

从我会认人黎伯就是店里的厨子。他一直都剪陆军头，但也都全白了。年纪虽老大，但粗眉大眼五官非常分明。平日在厨房，白色短袖背心，黄斜纹布短裤，颈上围一条“祝君早安”的白毛巾。听口音，就知道跟我们一样是佛山的。黎伯是住在铺里的，夜里他就在楼下柜面架一铺帆布床，店铺外有看更的汉达星，店铺内就由他坐镇。

我乳名“仔鱼”就是由他叫起的。在所有人都还不知道我爱吃鱼的时候就只有他知道，而他常常都能够留住一片好好的、无刺的鱼肉给我。

现在自己年纪也大了，有次竟然连梦中也梦到黎伯拿上来三楼给我的个人大碟，原来在梦里也做骂牙了，他依然一样笑容可掬，依然在厨房的柴火大烟里，见到我来，就“仔鱼仔鱼”地叫。

我中二那年，黎伯就辞工返唐山。临走时，他上来三楼跟祖母道别。穿着黄斜纹布中山装，戴了一顶南洋客的打猎帽，他叫我过去，说，“仔鱼，你要快高长大”。猛地里我突然想到黎伯在铺里工作那么久他应该是见过我母亲的，其实那时我也已经十四岁了，但从没见过他这样子，而我相信永远也都能记住他说这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