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小坡附近的人，都知道黑街的不夜天饱点一流好吃。

我们当然知道。不过我们也不是常有得吃的。尤其祖父过世后，祖母的妹妹也就我姨婆常来家里住，她俨然以非法定管家婆身分管住我们，只会常常带着祖母到处去打麻将，不夜天的饱点要四角钱一份，四角钱在60年代初足以吃一碗牛肉汤面了，我们小孩哪能轻易想吃就买来吃。

不夜天饱点，我最初做小孩只觉得叉烧包好吃，这还要感激张仲文姐姐整天在丽的呼声“叉烧包啊我最爱吃的就是叉烧包”的宣传功劳。也许，也因为叉烧包够甜，合小孩口味。所以当偶尔有买不夜天饱点回来时，我只懂得关注那个叉烧包。也从没疑惑过为什么没有人跟我抢包。后来还是五姑姐悄悄向我透露信息：“傻仔鱼，不夜天的芋角跟生肉包才真正好吃”，哦那难怪了，每次四姑姐一手就会拿掉那又香又脆的芋角，五姑姐就承接生肉包，我，当然又只好“我最爱吃的就是叉烧包了”。

除了叉烧包、芋角、生肉包之外，不夜天还有一项独门暗器：鸭脚包。

那时家里有个很老的老人叫阿太。据说是祖父的姑姑，当时她究竟多大我们都不清楚，祖父过世后，这位老人就沉默许多，白天就在厅里坐着摇摇扇子，夜里她也勉强听听丽的呼声，没事好做的她最开心就是兴致勃勃坐在那里摺我们几个小孩子的衣服。稀落的灰白头发，还紧紧坚持梳着一只小髻，她没缠足，行动起来还是很利索的，平时也不多开口，不过，只要有人记得她爱吃鸭脚包又买了鸭脚包回来给她吃，她就会非常地开心。

那个记得她爱吃鸭脚包的人是我三姑姐，那个买鸭脚包回来的人是跟我三姑姐拍拖的三姑丈。三姑姐也是个不多话的人，从没听她仔细说过阿太的事。我想那年代，很多家里都会有个这样的老人，到了晚年，独自留在南洋亲戚家里，生养，死葬，大概他们觉得还能这样就是一份修来的福气了。

阿太是很可爱的。看到鸭脚包就会禁不住流露喜悦之色，嘴巴还会舔舔的。我四姑姐是个人精，就会问她：“阿太，斟杯小酒给你如何？”她听了就会目光闪闪，“好啊好啊”。那表情现在还清晰记得。

不夜天的鸭脚包，配着祖父在世时还剩下来不少的玫瑰露，我当然没试过，但是从她享受的神情那肯定是一流的配搭。喝了酒，有时她就会低低喃喃地哼歌，却从来没一句是我们听得懂的。有次，没哼歌，整个人很静，四姑姐摇摇她，她就说：“都是炽堂留下来的酒。”

阿太后来是在广惠肇过世的，也是停放在沙莪巷的郭文大难馆里，很不其然地，在那里我又想起那位曾经碰到在楼上大口大口吃粥滴到床上去的老人，那一刻，我觉得我阿太毕竟还是有福气的，虽然侄儿比她早走，但她还能安静地摺着我们的衣服过日子。

她走的时候，三姑姐已经结婚了，能看着三姑姐结婚大概也了得老人家一桩心事吧。其实我三姑丈心里什么都透亮，他虽不是爱说话的人，但他记得每晚都托人到不夜天饱点把鸭脚包买过来。

如今三姑姐、三姑丈、阿太，全都不在了，但我仍然记得他们三人生前在一处的情境。人生的意义，或许简单到即是如此，当下就是真的，所以趁活着时，就把那个当下活好来，那就够了。

浮世繪